第二日聖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靖晏將軍與宸華郡主的婚禮如期舉行,靖晏將軍因邊疆戰事暫不能還家,旨其弟秋意遙代兄迎娶。另進封宸華郡主為“宸華公主”,以公主之儀出降。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異。皇家女兒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爺的女兒封公主又足見聖眷之隆。於是相乾的不相乾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複雜。隻是無論各人心裡想著什麼,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場婚禮再無變更。威遠侯府裡,威遠侯把連夜寫好的催促兒子回家成親的信燒了,另寫一封。寫完了後便開始歎氣。顧氏見之不解,道這代迎的婚事雖是沒有過,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見陛下的恩寵,這予侯府予兒子更是喜上加喜。威遠侯卻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貴,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卻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輩。那時……哪是娶媳婦做公婆,而是給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這你難道也很高興不成?”顧氏這麼一聽,想著日後見著兒媳還得時時行禮,於是也“難”高興了。倒是一旁秋意遙勸了一句,說“公主應不是那種死守禮製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後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親和睦,又怎會‘以勢相壓’。”威遠侯夫婦這麼一聽又想著安豫王府教養出的女兒品性應該不差,心裡才舒坦了。“宸華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寵愛這是勿庸置疑的。咱們以後就把她當皇帝的女兒看待就好了。”威遠侯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話作為以後侯府上行下效的標準。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該建公主府,隻是眼見婚期臨近,現造是來不及了,但好在這門婚事是早早訂下的,兩年前第一次籌備婚事時,因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遠侯便將侯府周圍的宅地全買下來了,擴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築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幾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樓閣相連,粉漆金飾雕欄玉砌,極是氣派華麗,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儀府籌備公主的嫁妝,完全是以公主的儀製再翻一倍,那等殊榮足以彌補所有的缺憾,讓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著這場婚禮。威遠侯除夫人顧氏外還有兩位側室戚氏與呂氏,這兩位側室倒不是威遠侯貪色娶來的,反是夫人顧氏收進來的。當年封侯賜府後,許多的親戚、鄉人便來攀附,舍錢舍物的一一打發後,戚氏與呂氏卻沒走,兩人與顧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點親戚關係,都言在家鄉已無親人,回去也是浮萍無依,願留在侯府為奴為婢,以求依附。顧氏看兩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紀,眉目清秀言詞楚楚甚是憐人,便留下了兩人。兩人留府後確實手腳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歡。那時威遠侯正值壯年,身材高大麵貌粗獷,又是戰功赫赫的,極具英雄氣概。戚氏、呂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動的年紀,在府中久了日日對著這樣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顧氏也看出了點眉目,但見兩人雖則如此卻並未做出什麼逾軌之事,倒有些欣賞,又想著自己自生了長子後便再無動靜,膝下也就意亭、意遙兩子,子嗣實有些單薄,於是便讓丈夫收了兩人為妾。予此事,威遠侯並未反對也沒多大的歡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場上的士兵或是邊疆的敵人頭上。奈何,戚氏、呂氏多年來並未能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過孩子,隻是戚氏小產了,呂氏的生出沒幾天便夭折,此後便再無所出,倒是讓顧氏憐惜之餘頗有些失望。後來,兩人請示了顧氏後便各自在遠房親戚中挑了一名孩子養在身邊,以慰膝下寂寞。子嗣不旺,威遠侯倒並不覺得遺憾,因為每每提起兩個兒子時,他總是一副“有此二子,夫複何求”的心滿意足的樣子。長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驕傲,是他的繼承者,更甚至他將來的功勳會超越自己。而有這樣一個兒子,勝過他人千百個。次子秋意遙則是讓他滿心疼愛,因為他的孝順體貼細心溫柔,讓他真正體會到父嚴母慈子孝的家庭溫情,比之那個讓他自豪卻是長年不在身邊的長子,多年來是這次子讓他們夫妻得享天倫之樂。侯府長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貴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謂無人不知,提及時那是人人都讚不絕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說起侯府的這位二公子秋意遙,帝都中卻少有人知,偶爾有知曉的,每每提起時總是半為欣賞半為歎息。欣賞他的聰慧絕倫,欣賞他的俊逸不凡,欣賞他的溫良品性,欣賞他的高潔風範。而歎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將門,卻無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費了彆人修幾世才能修得的出身與才華。每日裡不是看閒書習曲藝,便是鑽研醫經藥書,又或是找白曇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陽觀的道士品茶,還常常騎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雲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數日。初時,威遠侯夫婦也曾規勸,但他卻說:“家中有哥哥光耀門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邊儘孝豈不更好。”細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貫體弱,若真入仕、為將反更是勞心勞力予他無益,便也不再強求。******威遠侯府裡已將大婚的一切準備妥當,而安豫王府裡倒並無什麼要準備了,因為一切宮中都已籌備好了。是以安豫王府與往日沒什麼不同,集雪園中更是平靜如水。日升月落,光陰荏冉。轉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陽佳節,菊英爛漫。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在花園裡備下酒品茶點,又喚來傾泠、孔昭,五人在園裡賞花飲酒,對月品茶,倒是過得開懷儘興。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鈴語、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與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賞月。巧善三人暗想,許是因郡主即將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倆多相處些。於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待三人離去後,母女倆又隨口閒聊了幾句,便慢慢安靜下來。天上一輪秋月高懸,玉宇如澄,清景無限。銀輝如霜鋪瀉一天一地,微涼的晚風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黃點點,縈著幽香簌簌而舞。母女倆倚欄而坐,身姿纖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裡相簇,更襯得兩人容勝花嬌,眉宇間更滲一份霜月的清華,旁人看去,許會覺得過於冷寂,但她們卻是覺得溫馨靜謐。許久後,安豫王妃才輕輕開口:“泠兒,過幾日你便要出嫁了。”語氣中有不舍,有感概,還有著一絲欣慰與期盼。傾泠側首看一眼母親,唇微微一動,卻終隻是轉回首輕輕“嗯”了一聲。“泠兒不歡喜?”安豫王妃偏頭看著女兒。傾泠想了想,搖搖頭,道:“不知道。”頓了片刻,再道:“這婚事女兒本以為會延後的,哪知……”說著又是一頓,然後側回首看著母親,“眼見婚期越來越近,可女兒確實不知道該有什麼樣感覺,心裡說不上歡喜,也說不上不歡喜,好像是……好像是因為知道是該做的要做的,於是便完成它。”安豫王妃聞言微微歎息一聲,憐愛的看著女兒,“這不怪你,你從沒見過秋意亭,自然此刻也就難生出歡喜之情來。”傾泠聞言心中一動,不由得思及幼時那一麵,不知那算不算。“泠兒,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雖沒有見過,但威遠侯已見過了,確實是堂堂偉男子,那樣的人教養出的兒子定然不差。況且秋意亭自小便名聲在外,文武雙全乃是難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親自為你選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人。”傾泠默默看著母親,月輝如一層銀紗披瀉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當年成親時是何感覺?”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夢似的目光越過層層菊英,落得遠遠的。良久後,她才輕輕道:“當年,娘很熱切的盼著婚期,隻想快一點嫁給他,隻想快一點成為他的妻子。”傾泠聞言不由驚詫不已。父王與母親十多年來勢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見,卻想不到當年母親竟有過這樣的心境。那母親當年必是十分歡喜父王?看著女兒眼中的驚訝與疑問,安豫王妃卻隻是輕輕搖首,未再言語。目光又移向遠處,雖麵色平靜,但眉梢眼角處卻流溢出濃濃的苦澀與悲淒,一旁窺得的傾泠立時心頭一酸,許許多多的疑問頓時噴湧而上,恨不得當場就問,隻是……仿佛感覺到了女兒的目光,安豫王妃擱在桌上的手抬起緊握成拳抵在眉心,閉目,似在壓抑滿懷的心緒。半晌後,她才啞聲道:“泠兒,娘知道這些年來你有滿肚子話想要問娘,也知道這些年來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終是……終是害了你,可是……可是……”聲音哽咽,竟是難以成語。“娘,你怎麼啦?”傾泠見母親如此不由有些慌神,這麼多年,除當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傷時見過母親傷心落淚外,再無看她如此難過過,可是對著如此傷感的母親,她卻不知要如何安撫,猶疑了半晌,依照著小時的樣子,伸手輕輕握住母親的手,道:“娘,女兒並沒覺得委屈,娘又怎會害女兒呢。其實女兒常想,比起書上說起的那些衣不蔽體餐不飽腹的人來說,女兒錦衣玉食有父有母該是很幸運了。”“書上說的……書上說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著女兒,看著那一臉的無措,忽然一聲心碎的嗚咽,淚終忍不住落下。“泠兒,是娘對不起你,害你十八年來困於一隅,從不曾步出府門,從不曾見過外界,從不曾與外間接觸,所以一切都隻能從書上看從書上知……”可人生百態世間萬象又怎隻能從書上知!娘終是對不起你!傾泠一見母親落淚不由得更慌了,隻能反複的道:“娘,你彆難過。娘,你彆哭。”看著母親臉上的淚水,便伸手去擦,不想為彈琴而留著的長指甲卻在母親臉上劃了一道紅痕,看著那道指甲印,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隻嚅嚅道:“娘,女兒長這麼大,並沒有覺得不好,所以你真的不要難過。”安豫王妃卻抬手撫眼,似不敢麵對女兒。是的,她的女兒非常的聰明,無論教她什麼都是一教都會,小小年紀便可誦百家詩文,她還擅棋藝精音律,她能作詩填詞繪畫,她還會彈天籟般的琴曲,還懂兵書通奇門……她懂這世間很多人都不懂的東西,她還有一雙慧眼可看透這世間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麵,她又是何其懵懂無知!集雪園中衣食無憂,可人又怎隻是衣食無憂便可一生無憂。不願女兒重複當年的悲劇,想她不與外人相見,不受外間煩雜,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當年難道真的錯了?“娘,我給你彈琴吧。”傾泠見母親依不止泣,便想著彈一曲給母親聽,許能稍稍解懷。說罷便將擱在一旁的古琴取過,略一凝神,十指輕劃,刹時間清麗的琴音流瀉滿園。似怕驚起那初綻的花兒般輕柔,似伴盈盈月華蹁躚的靈逸,轉而又高亢似輕舟破浪般激越飛揚,一會又低如風撫萍花的溫存婉約,再一轉又纏綿入骨似情人呢語百轉千回,一忽兒又是朗日高懸耀射千裡,仿佛間又置身百花叢中無數花仙圍繞歡歌起舞……泠泠琴音清雅脫俗不帶塵氣,如見綠水青山,如歎天落花雨,如笑春風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聽得如癡如醉,當一曲終了清音猶自嫋嫋。良久後,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轉,驚鄂的看著女兒,問道:“泠兒此為何曲?娘從不曾聞。”“娘,此曲名《傾泠月》。”“《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複,轉而又想起自己從未教過女兒此曲,不由萬分疑惑,“此曲泠兒從哪裡習得?”傾泠微微一笑,當下便將當年自琴中覓得絹書一事說出。說完後,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讓你看看女兒這些年的成果。”話音一落,身形輕輕一躍,人如飛鴻,眨眼間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兩丈高的桂樹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輕揚,仿似素娥臨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驚又癡。她在桂樹上足尖輕輕一點,人又躍高數丈,半空之中一轉身,似羽燕靈巧,又聞她一聲輕笑,雙臂平伸,廣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靜立雲間,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輕盈優雅的飄落地麵。“娘,這就是絹書上所說的‘輕功’,讓人像飛起來一樣。”傾泠走回亭中,見母親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隨手一甩,“咚!”一聲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卻是完好的。再接著她手捧著酒壺,然後斟一杯酒,從壺中傾出的酒竟散發著騰騰熱氣,濃濃的酒香頓時溢滿亭中,當滿滿一杯時,她放下酒壺,雙手執酒杯送至母親麵前。“娘,請飲此杯。”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誰知觸手冰涼,一看,才發現杯中之酒已結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上的瓷杯,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飛出落在她手中,完好無損,隻留亭柱上一個深深的杯印。一時亭中靜謐,傾泠看著母親,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著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遠。沉默了半刻後,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間,神色已複靜然,道:“原來泠兒已習得一身武功。”“原來娘知道這是武功。”傾泠倒想不到母親這般平靜的接受了。“娘當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當年,娘也是親眼見過……見過一些人舞刀弄劍的,他們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兒更厲害。”“哦?”傾泠聞言心中又生出一團疑雲,但想來母親定然不答,作罷。再看母親果已不再傷懷,心下暗喜,道:“當年得到絹書時,女兒本想告訴娘的,但後來……後來女兒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練練再說吧,若不成便當無此事,若成了再讓娘知道,娘一定會驚喜的。”說著抬頭看著母親,露一絲嬌憨,“娘,你開不開心?”“開心。”安豫王妃頷首而笑,“泠兒有此一身武藝,娘不但開心,而且很放心。這以後啊……”伸手摸摸女兒鬢角,眼中滿是愛憐與疼惜,“以後娘就真的放心啦。”傾泠鬆一口氣,伸手握住母親的手,有些眷戀。她自出生,母親雖對她疼愛卻極少表露,母親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裡,多是巧姨、鈴姨照顧她,而母女倆也極少有今夜這樣的談話。再過幾日她便要離開了,與母親相見更少,這樣的相處怕是再難得了。一時間,素來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許多的離愁彆緒,許多的不舍與遺憾。“泠兒,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來在決不至有人欺負得了你。隻是你從不曾與外界接觸,也不曾與外人相處,不知人情世故……侯府裡的日子長遠著,你日後得學著怎麼做人處世。”安豫王妃拉女兒在身邊坐下。“嗯。”傾泠點點頭。安豫王妃摩挲著女兒久久相看,心頭又是憐愛又是不舍,當目光落在那張完美無瑕的麵容,手驀地一顫,心頭頓生深深的憂歎。這又是一張美得可令人生禍的容顏。“娘。”傾泠察覺母親的抖動,不由道,“秋夜的風太涼,不如回去吧。”“嗯。”安豫王妃答應,與女兒攜手起身,步出涼亭,抬首,皓月當空,夜涼如水,她腳下停步,仰望著天邊的明月疏星,半晌後才幽幽道:“泠兒,秋家已是當朝顯貴,你嫁入侯府予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會引禍端。”“哦?”傾泠有些不解。安豫王妃回首看著女兒,微微笑道:“傻孩子,難道你從不曾照鏡子看自己長成什麼模樣不成。”“就長得和孔昭一樣,沒有缺什麼。”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麼又道,“比她少了兩根手指,其它都一樣的。”“撲哧!”安豫王妃聞言忍俊不禁,有些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提步回走。母女倆攜手漫步月下,涼風拂麵,花香襲人,隻覺得無比的靜幽,又倍感溫馨。回房的這一段路,是傾泠與母親第一次的攜手並行,那一夜的溫情讓她久久銘記,許多年後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傾泠先送母親回房,房門前,安豫王妃忽然轉身,輕輕的低低的微帶些歎息道:“泠兒,你父王……日後你也莫怨他。他待你雖是……可那終不能全怨他。”聞言,傾泠驚訝不已,這麼多年她第一次聽到母親主動提起父王,而且還是……這樣的語氣,一時間再也忍不住,脫口問道:“娘,你與父王……”可才一開口,安豫王妃卻抬手阻止她追問,朦朧的月色裡,那雙秋水眸中儘是無限的哀傷與疲倦。“泠兒,你莫問。娘總有一天會全部告訴你的,那一天也不會太遠。”說完,她即推門而入,轉而又緊閉門扉。傾泠立於門外,呆立片刻後,才轉身離去。那一夜,她未能追問到底。而當有一日,所有的疑問全都明了時,卻是以刻骨銘心的悲痛換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