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雲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安豫王妃杖滕姬虞氏斃予府前。那日,王府前有百姓親眼目睹,親耳聽得虞滕姬淒厲的喊聲。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是虞滕姬因心懷妒忌四散謠言詆誨公主。一夜之中,帝都驚震嘩然。那一日,安豫王酉時四刻才自宮中回府。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將府中發生的事稟報了他。他來到正殿,殿中隻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靜靜坐著,眼眸望著窗外怔然出神,寬大空曠的正殿裡隻有數盞宮燈陪伴著她,緋亮的燈光照在她淡寞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豔華雅韻隱隱浮動,那一殿的富貴華麗在她的麵前都沉默傾服。他靜靜站在門口,靜靜的看著她,恍然間思及,這樣的安寧靜謐似乎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要隔著這樣遙遠的距離,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況之下……心中驀然湧起一股悲愴,胸間的歎息忍不住溢出。那一聲歎息驚動了安豫王妃,她緩緩側首,那一殿的宮燈似也跟著搖曳,殿中頓一陣光華流轉,明豔非常。她看到門口立著的安豫王,亦看著了他眼中的那一絲悲傷,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聲音頓如冰珠落玉盤,“王爺,我今日殺了你的愛姬。”安豫王依舊靜靜站在門邊,目光癡然的看著她,看著她唇邊那一絲涼薄的笑。這麼多年來,她不曾對他笑過,不曾真心對他一笑過。“痛失所愛,想來此刻王爺深有體會。”安豫王妃唇邊淡笑未褪。“痛失所愛?”安豫王輕輕重複,恍然憶及舊事,看她一臉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過王妃該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嗎?”安豫王妃聞言笑容頓消,看著安豫王,眼中一瞬間閃過恨意,繼而又浮起淡笑,緩緩道:“那是,我心有所愛……”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隱痛時,臉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爺,不曾有過自不知其痛。”“你……”安豫王語音乾澀,看著她,眼中神色複雜,有怒有恨,更多的卻是無法可消的痛。安豫王妃看著卻似十分的愉悅,一臉淺笑相對,不緊不慢的又道:“王爺可知虞滕姬死前念著的人是誰嗎?是王爺呢,隻是沒想到她死後王爺連一聲詢問都無,真真令人寒心。”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頭微有些歎息。抬步緩緩走進殿中,看著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讓人齒冷。”“嗬……”安豫王妃一聲冷笑,鳳眸冰寒的看著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會是我,這些年,你縱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話音忽然一頓,抿唇斂眉,片刻未語。安豫王聞言卻是目光緊緊看住她,臉上辨不清神色,隻是眼中卻帶出一點希冀,心中或起深沉而無奈的歎息。挽華,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了若指掌,卻不願一顧!半晌後,殿中再次響起安豫王妃略帶嘲諷的聲音,“她雖愚昧,卻也有情,隻可惜所托非人,你待她卻是薄情寡義,視她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場。”安豫王立於殿中漠然不語,隻一雙眸子深幽難測。安豫王妃冷漠的看他一眼,又譏笑道:“珎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兒子,一樣的毫無情義毫無廉恥!”安豫王劍眉聳動,眼中怒氣即發。安豫王妃冷冷對視。半晌後,安豫王忽然輕輕歎息一聲,道:“這二十年來,你對我不屑一顧,更不曾主動和我說過話。”安豫王妃眸光一閃。安豫王麵上浮起一層淺淺的嘲諷,“今日,你之所以留在這等我,又和我說了這麼多的話,不過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繼而一惱,不由輕笑出聲,卻是無比的悲哀,“王妃,你為何想激怒我?難道以為我暴怒之下會殺了你?哈哈……這是決不可能。本王說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頓然一變,浮起一絲不屑,看著安豫王,冷冷叱道:“癡心妄想!”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會是癡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時,同棺而葬。奈何橋前,你我夫妻同過。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處!”聞言,安豫王妃冷漠儘褪,麵上隻有厭憎與憤恨。安豫王移步緩緩走至她麵前,臉上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殺人便儘管殺好了,這府中你看誰不順眼便可去殺。若世人當你是瘋子,我陪你瘋。若世人要殺你,我陪你死。若世間不容你,黃泉碧落地府陰朝我亦與你不離不棄!”這一番話,深情至極,可安豫王妃聞言卻是厭惡的轉過頭去,不看安豫王。那一抹厭惡如一支利劍,割膚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觸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開幾步,冷叱道:“彆碰我!”“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手迅速一閃,便扣在她肩上,鐵鉗似的令她不能動分毫。“你!”安豫王妃滿眼怒色。可安豫王全然不顧,隻是緊緊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從頭到腳一分一毫都是屬於我的。死,牌位上依舊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華,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無論今生、來世還是生生世世,我說過,我不會放開你,你永永遠遠都是我的!”那雙眼睛灼亮得似燃著莫名的鬼火,緊緊的看住她,似乎即算她變為鬼魂亦無處可藏!那聲音仿似從魂魄深處嘶吼而出,那樣的沉而遠,似乎天涯海角黃泉碧落她亦無處可避!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著他,看著那雙眼,看著那張臉,恨了半生,怨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這一生不能擺脫,竟然是做鬼依要相隨?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能逃開他嗎?驀然,心底裡湧出一股悲慟與絕望,更深重的是一種無力的哀惋與決然。“你總是這般自負,所以你總是輸!”她輕輕淡淡吐出一語,側首,疲倦的閉上眼,隻是唇邊彎出一抹荒寂而冰涼的淡笑。安豫王一震,看著她,看著她唇邊的那一抹笑,驀然抬臂擁她入懷,緊緊的,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挽華……挽華……”開口,想說的那麼多,卻無一言可說,隻能喃喃的喚著,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這兩字之間。挽華,你可知?挽華,為什麼我數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贖一份罪,都不能讓你動容一分?大殿之中,兩人靜立靜擁,一個滿懷悲喜交加,一個滿心冷寂蒼涼。許久後,她推開他,毫無眷念的,淡然的眸子看一眼麵前近在咫尺的人,心裡的感覺卻是天遙地遠。轉身,平靜的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後,安豫王沒有阻止,隻是靜靜的帶著依戀的看著她離去。門前,她回首,看著安豫王一笑,容華絕代卻是縹緲若逝。“你知道麼,便是神也有所不能的!”安豫王心一顫,卻隻看得她從容離去的背影。殿中,一刹沉寂如淵 。“葛祺!”驀然,安豫王大聲喚道。“小人在。”葛祺迅速到來。“以後沒有我的陪同,絕不許讓王妃出府!”他厲聲吩咐。葛祺一怔,但隨即答道:“是,小人遵命。”過得片刻,他看安豫王神色已緩,才道:“王妃說要收二公子為子,王爺你看?”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後漠然道:“既然她說了,就按她的吩咐做。”“是。”葛祺應聲,然後又道:“王妃說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兒配給侍衛陸成。”“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著來問我。”“是。”“下去吧。”葛祺退下後,正殿裡便恢複沉寂,隻安豫王靜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集雪園前,安豫王妃輕輕推開園門,長廊裡的宮燈淡淡照著滿園亭台樹木,影影綽綽。步入園中,一刹那,全身脫力般不能移動半步,不由便順勢坐倒在冰涼的台階之上。閉目,滿身的疲憊,滿心的死寂。泠兒,娘真的……真的累了。非常的累了……二十年,真的很漫長……皇逸,我折磨你二十年,卻同樣折磨了自己二十年,我們都累了……無論是上天入地,你我都不要再有一絲一毫的牽扯。睜眸,抬首,疏星淡月寒天。當年,他去時亦是冬日,亦是如此的冷。抬手,拂開麵頰上的發絲,唇際微微一彎,蒼穹大地,隻天邊冷月照見她一臉從容淡笑。泠兒,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今娘替你做出選擇。你留,娘已為你殺一儆百。你走,娘便給你機會。願你一痛之後斷憂絕思,自此安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