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愷三十一年,四月。風挽華坐在一叢牡丹花前,專心的繡著一件紫羅衣,一旁的小丫頭巧善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同色的絲線繡同色的衣裳,最是考驗眼力與繡功了,可眼瞅著小姐手起針落,一朵紫色牡丹便盈盈綻在紫色綺羅上,不細看,又幾乎看不出衣上有刺繡,可細看之下,卻要為那精美的繡功而驚歎。翩翩的兩隻彩蝶飛來,一隻金黃帶著白、黑色彩斑的落在牡丹花上,一隻黑色的帶著黃、綠彩斑的卻落在風挽華的肩頭,蝶翅撲飛,微微的風拂起風挽華頸側的發絲,讓巧善忍不住歎息。“這蝶也愛親近小姐,可見小姐比牡丹還要好看。”風挽華哧笑一聲,“說什麼傻話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卻是另一個小丫頭鈴語跑來了。“小姐,老爺說來了貴客,請你去前廳。”風挽華聞言頭也不抬一下,道:“你去和爹說,我身子不適躺下了,不方便見客。”“嗯。”鈴語一點頭,轉身又跑了。“以前是來拜見老爺的客人多,可這兩年卻是想見小姐的更多了。”巧善嘀咕著。風挽華咬斷手中的線,“這衣裳繡好了,你替我送回房去 。”“是。”巧善接過衣裳,轉身走了。風挽華本也想回房去,但想著既然來了客人,若在前園碰上了反不妥,不如依舊侍在這後花園裡的好,父親愛惜牡丹,這園裡是絕不會領客人來看的。她起身,隨意漫步在花園中,此刻正是牡丹盛放的季節,滿園的紅的、白的、粉的、紫的、黃的、綠的花兒團團簇簇爭妍鬥豔,粉蝶兒翩飛起舞,人行其中,如置瑤園。腳下忽在一株紅牡丹前停步,那株牡丹有兩枝挨得很近,以至那兩朵牡丹仿似並蒂般緊緊相依。一時怔怔立在那兒,腦中卻想起了昨夜母親的一番話。這兩年,來拜訪父親的年輕才士更多更勤,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喻,父母亦曾說過,許自己挑選,無論貴賤,隻要是人品佳亦是她心中喜愛的即可。來說親的亦有不少,不乏朝中權貴,可心裡不知怎的,一有人說起便覺煩悶不耐。伸手,指尖拂過花瓣。這牡丹亦要相依相偎,這人是否定要尋得一個終生相伴?正凝神間,身後忽有人吟道:“綠豔閒且靜,紅衣淺複深。花心愁欲斷,春色豈知心。”[注○2]那聲音似熟悉又陌生,她心中一震,驀然回身,便見一名年輕男子立在她身後不遠處,烏緞般滑亮的發,烏墨畫就的長眉,墨玉一般古潤的眸,隻一眼,她便認出了他,那個名字便含在了齒間———朱雪!這世間,隻有他才有那樣如墨如玉的眉眼,青衫布衣,千百朵豔花嬌蕊中,卻更顯風神蕭散。檀朱雪在她轉身的一刹,隻覺得滿園的牡丹似都在那一刻搖曳翩舞起來,頓有滿天滿地的芳華,卻隻是為花叢中的她而傾服。柔風徐徐吹拂,兩人衣帶當風,立於園中相望忘語。風鴻騫到來時,見一雙小兒女兀自怔怔,不由心中一動,左看一眼弟子,右看一眼女兒,隻覺得無處不佳,無處不好。他負手踱步走入園中,悠然出聲道:“這兩朵牡丹相依相襯嬌豔無比,你們說這是不是‘今歲東風巧剪裁,含情隻待使君來’呢?”[注○3]檀朱雪、風挽華聽得風鴻騫的話雙雙回神,待領會其話中之意,不由得麵上一紅,心如鹿撞,目光悄悄看一眼,相遇之時瞬即轉開。風鴻騫見之不由得哈哈大笑。“我已有許久不曾好好賞這一園牡丹,今日你們便陪我這老頭子賞賞花。”那一日,風鴻騫領著女兒、弟子看了這滿園的牡丹花兒,看一株評一株,時光流轉間,那五年的隔閡慢慢褪去,往日情景再次重現。檀朱雪說白牡丹皓皓如月,風挽華卻說綠牡丹瑩瑩如玉。風挽華說黑牡丹雖奇卻暗淡無華,檀朱雪則說紅牡丹雖豔卻浮華過甚。風鴻騫卻任身後一雙小兒女爭論著,他隻管含笑賞花。一株紫牡丹前,檀朱雪停步側首,看著風挽華淺淺笑開。風挽華拈一片紫色花瓣,盈盈看向檀朱雪。正是韶華明媚,隻待使君。夜裡,風鴻騫忽然問夫人,還記不記得當年他們在瑜園相見的情景。風夫人含笑瞅著丈夫,道這麼多年過來,許多事早就模糊了,可那一日卻從未忘過,連你穿著的衣裳袖間的雲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風鴻騫聞言一笑,道家中喜事將近。風夫人聽得亦不驚訝,隻問是嫁女兒入檀家,還是招朱雪入風家?這嘛,就看兒女意願了。風鴻騫不甚在意。而那刻,風挽華亦已梳洗上床,可躺在床上杳無睡意,眉眼間隱隱的滲著笑意。許久後,聽得巧善、鈴語都睡下後,她悄悄披衣起床,推開窗,便一泓清輝瀉入。心念一動,啟門步下繡閣,閣前的梧桐樹下,她靜靜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一輪冰月,伴三兩疏星。靜靜站著,腦子裡卻反反複複的一句:他若有同樣的心思,他……便會來。“挽華。”耳邊忽聽得一聲低喚,輕如晚風,柔如春水,心弦一顫,轉頭,便見梧桐樹後立著一人,樹蔭裡墨發墨衣,月華透過枝縫在那張白皙的俊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微風拂動,仿似蕩漾在水中,俊美而生虛幻。不知怎的,她心裡忽生出緊張,怕那人忽然間便會消失在那光影裡,忍不住腳下移近一步,口裡卻道:“你這些年的聖賢書是白讀了,竟敢深夜潛入女眷居所。”檀朱雪也不驚慌,微微一笑,道:“先生以前教過‘君子行事,不拘小節’。”風挽華聞言不由得掩唇一笑,“你這無賴行徑倒是一點也沒變。”檀朱雪這回卻沒有反駁,移步走近她,近到可看清她的眼睛,然後輕輕的溫柔的說:“其實我隻是想看看你。”風挽華不語,隻是看著他,所有的話都在那一泓盈盈清波裡。看著那雙世間最美的眼睛,檀朱雪癡癡輕歎,“我剛才從窗口看到月色很好,雖然知道你從你的窗口看到的是同樣的月色,可我還是想和你一塊兒看。”風挽華抬頭,忽然覺得剛才還清輝素淡的彎月,這一刻似乎變得格外的明亮耀人。檀朱雪亦抬頭望著天幕上的明月,過得片刻,忽道:“挽華,我們去屋頂賞月。”風挽華看著高高的屋頂,“我可爬不上去。”檀朱雪一笑,走近她身前。風挽華隻覺腰間一緊,緊接著身體一輕,耳邊有颯颯風聲,待反應過來時,人已站在了屋頂上。腳下,庭園花樹都沐浴在銀色的月輝裡;頭頂,明月如玉疏星如棋,似伸手可掬。身後,一件帶著體溫的外衣輕輕披上,那人在她耳邊說:“這樣才是良辰美景。”那一夜,好風如水,明月如霜,清景無限。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看過多少明月,那一晚的星月是風挽華看過的最美的。檀朱雪在風府住了一月。這一月裡,兩人依舊不改少時習性,隻是與往昔又有了些不同。檀朱雪寫一篇文章,風挽華看過後會另寫一篇,不是反駁,卻是另一番觀點,再拓眼界。風挽華雖為女子,作詩卻一貫曠達而飄逸,向往的是隱士的出塵與高潔。而檀朱雪看過後,總會在旁再寫一首,不是山林野趣,是民間有疾苦,百姓有哀樂。而更多的時候,風挽華彈琴,檀朱雪便舞劍;檀朱雪作畫,風挽華便題詩……當然,檀朱雪也不隻是每日裡與風挽華風花雪月。有學子來拜訪風鴻騫時,風鴻騫總帶著檀朱雪在身邊,讓他與他們一道談文論武,品評時政,交流彼此意見觀點,從中受益非淺。而到了夜間,便在書房看書,或是聆聽風鴻騫的指點,有時風挽華會提一壺茶來看他,兩人靜靜的各看各的書,或者說說話。檀朱雪將白日裡某人寫的好文章拿來與她共賞共評,或者某人說了什麼精妙的話語說與她聽,又或者說說結交的那些人。比如有個燕文琮,性格古板頑固,但正直而有才乾,又比如還有個秋遠山,雖是個武人,卻與燕文琮是好友,每次來了從來不發言,隻坐在一旁聽……這樣的日子快樂無憂,所以這樣的日子過得極快,眨眼間,便一月過去了。四月底時,檀朱雪說他要去邊關投軍。風鴻騫聽了沒有多話,隻是吩咐夫人為他準備行裝。風挽華亦沒有多話,隻是吩咐巧善、鈴語買來了許多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縫了四套。離開前夜,檀朱雪擁著風挽華坐在屋頂上,頭頂上依舊一輪明月如霜,隻是這一次兩人心裡儘是離愁彆緒難分難舍。“挽華,你等我。到時候我捧著鳳冠霞帔來迎你做一品夫人。”“國家安危,匹夫有責。你去戍邊,我不阻攔,我隻要你記著,無論有沒有功名,無論你是缺胳膊斷腿了,我隻要你活著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