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榮國府這邊聖旨一下, 老太太昏迷, 眾孫女兒孫媳婦在旁伺候著,許久才漸漸的回過味來,一睜開眼, 張嘴便問,“你們太太呢?她在哪裡?!”聲音雖輕, 卻是無法忽視的嚴厲和憤怒。大家麵麵相窺,也不知要如何是好, 該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發生了什麼事, 一邊是詫異,一邊是感情複雜。邢夫人恨不得王夫人出大醜,看著王夫人這個下場, 心裡直在那拍手稱快, 連麵上的同情也不願給。李紈素來和這個婆婆不合,又因為王夫人也不在乎嫡長孫賈蘭, 所以心裡沒有一點為自己婆婆難過的。而鳳姐更是苦大仇深, 看王夫人連誥命都沒了,還沒她王熙鳳有身份,自然是高興的不得了,可是麵上還是悲傷的。剩下的姑娘裡,迎春非她名下的, 沒太大的感覺,探春差點被賣作妾,心中有怨, 難過不起來,惜春是寧府的,對王夫人沒什麼感情在裡頭。隻有寶釵,一方麵要借著王夫人為她和寶玉做媒,一方麵對這個姑媽也有些心寒,所以對王夫人失去誥命身份有些遺憾,對皇宮裡無辜被連累的表姐頗有同情的意思,但說到底,與她沒有直接利害關係,也不是十分悲傷。其他人先不必說,單就這榮國府的各位主子奶奶,竟沒有一個對王夫人持同情之意,不能不說王夫人做人做的太差,哪怕就是百年之後,恐怕也沒幾個人是真心為她哭的,著實可悲。“你們太太在哪?!”老太太喘著氣又說了一聲,已是滿麵的怒意。“立刻讓她過來,我有話同她說。”最後還是鳳姐上前扶住了老太太,道:“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太太哪裡還抗的住?至今昏迷呢。剛剛宮裡頭的老太醫來看過老太太了,說是氣急攻心,需得緩一緩,還望老太太為了大家好好保重身體才是。”說著,眼淚就落下來,她拿起手帕忙擦了擦臉,又說:“老太太這一倒,可把我們嚇壞了,還好立即就醒過來了。就知道老太太吉人天相,天生帶著福氣的。”“昏迷著?……哼!她倒是昏的好及時,可把這一攤子的事丟給我們,可憐宮裡的娘娘每日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唯恐做錯事,她這生母倒好,不聲不響的就犯下這樣的罪,我賈家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看大家似乎也都知道了,也因為這些孫女都長大了,是該了解一些事情的時候,老太太也就沒掖著瞞著,乾脆的說出口。忽然想到元春被牽連,老太太怕賈政去外省任職的事也有影響,又問,“你二老爺任職的事可有什麼說法?宮裡還有沒有其他的來信?”“這倒是沒有,當今聖上這樣賢明的人,怎會不知道此事與老爺無關的?何況這罰也罰過了,想來這事就這樣算了,上頭不會再繼續追究。”鳳姐安慰道。“老太太且放寬心,好好休息,一切事情等明早再說不遲。您的身體才是我們這些小輩的最關心的事,也該多多注意才是,看大家哭得眼都紅了,老太太怎麼忍心這樣花一樣的孫女兒哭成淚人兒一樣?……我看天也晚了,等老太太喝了湯藥,還是睡了吧。”老太太畢竟是年老之人,這麼一鬨哪還有精神?不過強撐著罷了,看著周圍孫媳婦孫女都是紅紅的眼圈,心裡安慰,也是不忍,“倒是我的不是了,好吧,我喝了藥就睡了。這事明兒再說,你們也都回去睡吧。”眾人看老太太有些疲憊的樣子,點點頭,從老太太房裡出來各自回各自的屋。據說第二日一早王夫人就醒來了,惶恐不已的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發了好大一通火,邢夫人本打扮的莊重等著接管榮國府的大權,但也不知王夫人說了什麼,竟讓老太太的氣消了下來。雖說消了大氣,到底榮國府不能王夫人一人管著了,隨後,李紈和鳳姐被請進了老太太的房間,但先出來的,卻是若有所思的王夫人和一臉木訥的李紈,鳳姐卻還在裡頭。“老太太,管了這些年的家,我也知道家裡頭是個什麼情況,隻是沒的我插手的餘地,也不能越過太太去,這才是心灰意冷的交上了管家的鑰匙,誰想到這樣還是出了那種幺蛾子,我就是不為自己打算,也該為我兩個兒女打算。老太太生氣是應當的,受了老太太這些年的照顧,說走就走。隻是,老太太也不願璉二爺擋在了寶玉的前頭吧,我也不願看見兄弟相殘的事,隻是太太在那裡,寶兄弟就是不想爭也得爭,與其最後得個這樣的下場,不如我夫妻二人暫先搬出去,等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不遲,即便是搬出去了,算是分出去了,到底還是賈家的子孫,還能不顧著自己家麼?”這一席話,是王熙鳳難得說的幾句不討巧的真心話,老太太聽著,又是生氣又是愧疚,“你們兩夫妻怨我是不是?怨我讓你們大房被二房壓製了那麼多年,心裡還想著讓寶玉繼承家業,叫你們這大房嫡子處在這樣一個尷尬難堪的境地。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們大老爺什麼樣子你也清楚,還能讓他掌家不成?那大太太也是沒見識的,當不得這榮國府的當家主母,我雖有心提拔你夫妻二人,這麼多年,卻也已經是有心而無力。”說著說著,落下淚來。王熙鳳看了,也是止不住的眼淚,“孫媳婦哪能不知道老太太的處境?正是為了老太太的難做人,才一狠心要搬出去。這榮國府的掌家人,我夫妻二人就沒有想過麼?我也是有私心的。隻是,若是大權最後落到大房這邊,讓大太太掌家,讓大老爺肆無忌憚的在外頭揮霍財物,不是讓老太太更加傷心麼?隻有讓寶兄弟成為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才能保住這個家。這些年,我也想清楚了,與其拿著榮國府繼承人的位子不放手,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組個小家,守著璉二爺和兩個孩子,一家人安安分分的過日子。孫媳婦永遠都是老太太的孫媳婦,隻是離的遠了,該常來走動的,自然會常來走動。”老太太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沒了,眼裡模糊了一片,就是沒有眼淚流下來。大房二房的事她是清楚的,原想著自己活著之前就一直維持著這平和的假象,日後也好安心的去見老爺,到底是給捅破了這曖昧的窗戶紙。想到了自己大兒子那絕不吃虧的個性,老太太又問,“你們要離開的事,你大老爺知道麼?”王熙鳳點點頭,“昨兒璉二爺已經說了,給打了一頓,現在還在床上躺著不能動彈。孫媳婦知道大老爺是不想離開的,又因為若是大老爺也離開,那就真是大房二房分家,傳出去不好聽,所以才決定了兩口子離開。外人見了,也隻會說我們鬨彆扭了,沒幾天一定就回來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老太太第一次正視賈府裡的暗濤……難道,真是我做錯了麼?她長長歎了一聲,“你先回去,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幾日後,老太太突然把人都叫集,宣布,賈璉兩口子要搬出去住一段時間。王夫人早知道這事,隻是沒想到老太太竟然會答應,有些驚訝和不解,這完全不符合老太太素日的作風,也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貓膩。李紈也是知道的,隻是她倒是理解這個做法,這賈府,是不能待人的地兒。邢夫人雖不喜自己媳婦兒為二房做事,但這一搬出去大房就徹底沒希望了,怨恨老太太的不公,還想著為寶玉鋪平道路趕走大房的繼承人。賈政這時候已經出省任職去了,賈赦鬨也鬨過了,再沒意思的。幾個姑娘裡因為各自的立場想法也是不一樣的,隻是她們遲早要嫁出去,倒不是十分在乎利益上的事,為著日後見不到鳳姐難過罷了。這之後的幾日十分的安靜,安靜得有些不同尋常,鳳姐還是那樣每日笑嘻嘻的同姐妹們打趣,若不是一箱箱的東西從鳳姐屋子裡出來,搬上了馬車,不知道運往何處,真沒有一點鳳姐要搬出去的跡象。然而突然有那麼一天,鳳姐的屋子清空了,幾輛馬車候在賈府的門口,一個大箱子被抬到了老太太的房間,而兩位太太以及姑娘們都被叫過來。箱子一打開,先是三個匣子,底下是滿滿的銀元寶,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鳳姐走上前,拉住迎春的手,說道:“我和你哥哥今兒就要出府了,這是我二人的一點心意。你也是大姑娘了,該知道一些事情,其他的東西有老太太、大太太和大老爺,這三個匣子,是我為你準備的嫁妝首飾,一套金的,一套金鑲玉的,還有一套玻璃種紅寶石的,給你添妝。這裡頭是你璉二哥準備的三千兩銀子外加一個小莊子。這箱子我就先放在你屋裡,隻是鑰匙麼,就先給老太太拿著,免得被借去了也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還。”要離開了,底氣就很足,鳳姐兒一點臉麵都不給王夫人,直說得王夫人臉色發青,但想到她就要出府了,這榮國府日後就是二房的天下了,便忍下了這口氣。交代完所有的事,鳳姐又和老太太說了許久的話,老太太知道是留不住了,拉著鳳姐的手哽咽道:“有空,就常過來看看吧,我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短了……”話語中,說不出的淒涼和孤寂,聽得人心裡也發堵,眼圈都紅了。鳳姐最後還是走了,一家四口並幾個丫鬟仆人,簡簡單單的收拾了一下,坐著馬車離開了榮國府,離開了賈家,賈家的人猶自身處夢中,不知道,離開的,是這片死地之上唯一的希望。因為這突然安靜下來的賈府,老太太仍舊在沉思,想著賈府的未來,賈赦這時候卻又鬨起來,一夥人直衝衝的跑到她屋裡,要拉走她身邊最得力的丫鬟鴛鴦。大太太果然是個沒有見識的,又說給鴛鴦賀喜來了,又說老太太對二房偏心至此,怎麼也不能不答應大房這小小的要求,活像大家都不知道鴛鴦掌管著老太太一切私房,得了鴛鴦,就是斷了老太太的手臂。鴛鴦一臉的錯愕,竟不知道自己成了刀板上的肉,那大太太卻猶自喋喋不休,更是拉來了鴛鴦的嫂子和鴛鴦往日最好的姐妹襲人,要一同勸著。鴛鴦冷笑著看自己目光短淺的嫂子,又看看身懷六甲卻全不見喜色的花襲人,腹內一股火氣升騰,這一家子,上上下下,主子丫鬟,各為其利的不斷啃食這空架子,竟還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鴛鴦看得多了,也是烈火一樣的性子,臉色一變就啐了她嫂子一臉,“打的好主意,看得彆人家女兒給人當小老婆當的熱鬨,便想著把我也推入火坑好達成你的肮臟目的,我若是得臉,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封的舅老爺,我若是沒了臉,你們就忘八一般的把頭一縮,生死由我。”又轉向昔日的好姐妹花襲人,諷刺道:“你隻當你得了道,雞犬飛升,卻不知飛的高跌的重,今兒你也要把我拖入這黑水,我日後便是死了,也必當笑看著你如何狠狠落空。”這話卻是說的狠絕了,她嫂子和花襲人都好沒臉麵,大太太見一個丫鬟也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也生氣了,喝道:“你隻當自己是多金貴的小姐不成?不過是一個家生子,橫豎大老爺說了算的。大老爺說了的,你若是不從,死了最好,若是沒死成,不論你嫁到哪家,他都有本事叫你家中不寧,生不如死。”鴛鴦聽著,心裡一陣陣的發寒,也下了必死的決心,索性弄個魚死網破的,冷笑了一聲。“那倒是好,我現在就去問問老太太,怎麼老太太還在呢,她房裡的丫鬟怎麼就由人發落起來?!”說罷,轉身就走。大太太沒想她真敢這樣,一邊罵著這丫頭不識抬舉,又恐怕老太太怪罪下來,忙也跟了上去,於是,這一夥人就直衝進老太太的房間。老太太這會兒正和幾個姑娘說著話,見鴛鴦突然進來,一下跪倒在地上,哭道:“求老太太做主。”後邊王夫人等也走進來,老太太知道定是出了什麼事,和邢夫人有關係的,問是怎麼一回事。鴛鴦跟了老太太這些日子,最是知禮識趣的,隻是大老爺說了那一通的話,是要把她逼到絕路去了,才一邊哭一邊說,說自己是絕不肯嫁的,若是有幸,在老太太之前死了,若是沒造化,伺候老太太走了,自己去做姑子去。才說完,手邊拿了剪子拔下一撥頭發剪去,嚇得旁邊的其他的丫鬟的臉都白了,幾個人一左一右的拉著手,好容易拿下那明晃晃的剪子。大太太在一旁,一手接過剪子放到後邊的繡筐裡,冷笑道:“你這是何苦呢?難道大老爺還會委屈著你不成?若是真做了姑子,可叫你父母家人如何?”“好好好!我老婆子不死竟還不行了?往日的孝敬卻原來都是假的不成?我還沒走呢,就想著挖走我的人了,死了乾淨,死了乾淨!”老太太聽了,氣得渾身發顫,直接一拐杖敲向邢夫人。邢夫人這時看老太太竟不像是樂意的樣子,也慌了神,她還以為一個丫鬟罷了,老太太必定不會不願意的,所以才敢那樣說話,誰知老太太卻是不樂意的,臉也白了。還是幾個姑娘念著老太太身體不大好,忙勸住了,又拉了呆住的邢夫人出去,這事才算是完了,此後再沒人敢提起。後麵大老頭麵上羞愧的來請了罪,花了些銀子從外頭買了一個丫頭進來不提。到了晚間,幾個丫鬟伺候著老太太入睡,老太太卻沉思半餉,揮手讓其他丫鬟都退下,獨留下鴛鴦,說有話同她講。鴛鴦知道必定與白天的事有關,不知是喜是憂,心因為恐懼苤碧老太太把鴛鴦叫到跟前,拿出一張身契,說:“你跟隨我這麼多年,我早把你當做自己孫女兒看,既然大老爺說了那樣的話,我也不能就這樣當做不知道就算了。這是你的身契,現在我暫交給你,你什麼時候走都是可以的。先彆說話,等我說完。……我已經派人同鳳丫頭說過了,你若是沒地方去,隻管找她就是,她素來都是有主意的,在家裡時大老爺就不能對她的人出手,現在離了家,大老爺也不能拿她怎麼辦,你儘管可以放心。若你還念著我這老婆子,還願意留在我身邊,那便留著,彆讓他們知道身契的事,哥嫂也不能告訴。隻要我還活著一天,看誰敢動我的人!”說著,動了氣,老太太咳了幾聲,鴛鴦忙上前為老太太撫背,眼淚滴答滴答的,也不去擦。“我老婆子瞎了這麼多年,便隻當我是尊泥塑菩薩一樣的在家裡擺著,看來,我是不能再繼續瞎下去了。鴛鴦,你明兒就讓太太、大太太和其他孫媳婦、姑娘都過來,男人的事我管不了,然而這內院,這暗裡的規矩,該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