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1 / 1)

過了中秋的慶縣褪去暑氣,桂子飄香,月白風清,最是舒適不過。但在慶縣的一小小民宅裡,此時裡裡外外竟圍了不下三層鐵騎兵,而最裡層還有一層腰間佩刀的侍衛。其中,不過兩三人抽出長刀,也足以讓雪芽抖成篩子了。雪芽長到十六歲,從未見過這種架勢。雪芽是個清倌出身,從小在勾欄院長大,尋常的清倌到了十五歲就該掛牌開始賣了,但雪芽運氣好,掛牌子的第一天就被一個病怏怏的大善人買了去。大善人不僅心善,麵皮也生得不錯,雪芽做好了獻身準備,哪知道大善人買了他卻不睡他,隻讓他在身邊伺候。說是伺候,也都是些不打緊的活,比如唱唱小曲,倒倒茶。大善人寵他,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他。在大善人身邊一年,雪芽都快忘了前十五年的遭罪日子,整日像隻小孔雀招搖。尋常小倌被贖身,是不能隨便離開深宅,成日被拘在小小四麵瓦牆,但雪芽不是,隻要他帶上幕籬和奴仆,即可隨意上街的。可這樣的舒適日子對雪芽來說太短暫,今日傍晚大善人突然去了。雪芽還沒來得及哭,這小小民宅就闖進來數十人,個個身材高大,腰間佩刀,凶神惡煞,嚇得雪芽直接腿軟倒地,毫無反抗之力被人扯著頭發拖到院子裡。隨後的動靜,他便不怎麼清楚了,因為他後頸處橫著一把大刀,壓得他根本不敢抬頭。他膝蓋都跪疼了,腿麻了,總算聽到熟悉的聲音。“……此人是陛下買來唱曲的小倌,買之前調查過家世,奴籍出身,母親是妓子,父不詳,從小在紅月樓長大……”這個聲音是大善人身邊的王管家的,王管家素來不喜歡他。雪芽聽著王管家說的話,怔了一下。陛下?是他聽錯了嗎?可還未等他想清楚這一處,就聽到王管家說,“橫豎是個奴籍,將軍隨便料理了便是。”雪芽身體一哆嗦,顧不得脖子上的大刀,顫巍巍說:“不要殺我,我……”話未說話,頭上就狠狠挨了一下,是刀背拍了他的腦袋。這一下打得雪芽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犯暈。“君後還未出來,還是待君後定奪吧。”一道沉穩的男聲響起。雪芽雖頭犯暈,但也努力把這兩人的話聽了進去,又是陛下,又是將軍,現在又來個君後。他細細一琢磨,後背就冒出冷汗。世人皆知當今陛下娶了一位男皇後。說到這位男皇後,雪芽從旁人那裡聽了一嘴。男皇後名為賀續蘭,出身高門,十六歲就當上狀元郎,隨後入仕翰林院,成為翰林院修撰,後而升為翰林院侍郎,過兩年,又升為翰林院大學士。眼見風光無二之際,當今聖上病重,藥石無靈,欽天監日夜占卜,最後算出有人可以給皇上衝喜。而這個人就是賀續蘭。酈朝雖好南風,但古來今往還沒有男人給男人衝喜的先例,更何況是讓賀續蘭這個翰林院大學士給當今陛下衝喜。雪芽不知其中的溝溝壑壑,衝喜一事發生的時候,他才十二歲。反正,最後賀續蘭不僅給皇帝衝了喜,還成為皇後。因為賀續蘭是男人,眾人不稱他為皇後,而為君後。雪芽察覺出他伺候一年的病秧子可能是當今聖上後,心中儘是絕望,覺得他這條小命估計是保不住了,可他又不甘心。他還年輕,還沒有過上好日子。當初離開紅月樓,他跟樓裡那些人都炫耀過的,說自己要去過好日子了,讓他們不要太羨慕。可現在他要死了。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雪芽一邊惶恐不安,一邊在心裡瘋狂地盤算著如何活下去。可左右都想不出,急得雪芽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就在此時,他聽到王管家用極其諂媚的聲音喊道——“君後。”此聲後,之前那個沉穩男聲也喊了一聲“君後”。雪芽聽見這動靜,完全不敢動了,若換是平常人家,這位君後就算他的主母,他是被爺養在外麵的人,外室見到主母總是害怕的,更彆提對方可不是什麼尋常主母,而是當今君後。雪芽這邊大氣不敢出,但他感覺到有隻靴子伸到他麵前來,以不容抗拒的力氣挑起他的臉。他不敢掙紮,僵著臉抬起來,在抬頭的一瞬,眼中含上淚。在勾欄院待了這麼多年,求饒的樣子,他擺出無數回,也知道自己什麼樣子最容易讓人心軟。雖然對方算得上他的主母,但死馬當活馬醫,隻要對方是人,他總要賣賣慘。而這一抬頭,雪芽求饒的話還未說出口,就愣怔在原地。原因無他,隻因眼前青年的長相同他有五分相似。但說相似,隻是五官,神韻是完全不同的。青年一襲靛藍色寬袖袍,白玉冠下的臉豐神俊秀,鳳表龍姿,堪稱人間仙君。雪芽向來自持美貌,但看到這張臉,莫名生出自卑。仿佛自己隻是對方的贗品。除了相貌、神韻,對方通身氣派也不一般,身無利刃,僅簡單站在這裡,氣勢便已完全蓋過身後一群帶刀侍衛,尤其是那雙帶著審視的雙眸,讓人不寒而栗。雪芽此時又突然想起大善人總喜歡盯著他的臉看,原來他以為大善人慕他美色,現在看來,可能是把他當成眼前人的替身,以人思人罷了。紅月樓有一位客人便是如此,據說他心上人病死,他就在樓中找了一位與他心上人有三分相似的小倌。那時候雪芽還笑,給人當替身,找人當替身,都是笑話。如今他成了這個笑話,他還不敢笑,也不敢哭,瑟縮在原地動彈不得。不知過了多久,挑起他下巴的軟底靴子收了回去。剛收回去,就有人上前跪在地上用絲帕仔仔細細擦了擦青年的靴麵。雪芽一瞅,發現擦靴的人是向來不喜歡他的王管家,嘴角不由一抽,但又不敢顯露,忙重新低下頭。在沒看到青年的臉時,他還敢用他這張臉賣慘,現在他隻恨不得把臉藏得越深越好。雪芽想誰都不喜歡看到自己的贗品。他今日怕是死定了,他阿娘說他這輩子一定會有出息,他怕是注定要辜負他阿娘的一片苦心了。靜默片刻,雪芽終於聽到聲音響起。“帶走。”極輕的聲音,如玉石相碰。“是。”這句話剛落,雪芽後頸處重挨了一下,立刻人事不知。等他再醒來,是在一輛馬車上,他被五花大綁,旁邊全是箱子。雪芽花了一刻鐘慶幸自己活下來後,就偷偷用臉挑開車簾,想看看這馬車是要去哪,可他剛挑開,一把大刀就橫了過來,嚇得他立刻縮回去。外麵傳來譏笑聲,“破兔子,仔細你的頭。”他才不是破兔子,要是兔子,也該是香兔子。雪芽忍不住在心裡哼了一聲,他知道大部分男人最看不慣他們小倌,愛叫他們為兔兒爺,但雪芽想他已經被贖身,也算不得小倌了。頭是不敢往外探了,但雪芽想了想,還是大著膽子問:“這位爺,這是要去哪啊?”“上京。”不知外麵人發善心還是覺得告訴雪芽也無妨,將目的地直接說出。而馬車裡的雪芽聽到“上京”二字,臉色驟白。半個月後,雪芽抵達隻在商人嘴裡聽過的上京。那個瑤台瓊室、軟紅十丈的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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