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外一樹杏花是開到最盛的時候,含苞的緋紅已經幾乎看不見了,大團大團雪白抱於枝頭,原本清淡的顏色,此刻看去卻是滿目茂盛、熱烈、豪邁。陽光正好,透過花枝,穿過窗欞,在付明鳶的側臉上投下小片陰影。少女坐姿端莊,神情專注,一雙纖手在錦繡間穿梭,牽引絲線猶如彈撥琴弦。光影之間像是喧囂塵世的片刻寧靜,仿佛有無聲音符流瀉期間。隻是,千萬不要看她手下那副繡品。“噗哈哈”!燕開庭笑出聲來,指著那幅上好鬆林布麵上東一團紅配紫,西一團藍配綠,道:“這是什麼,印象山水畫嗎?”付明鳶雙手不停,惡狠狠地瞪了燕開庭一眼,“起開!”付明軒輕輕咳嗽一聲。於是那兩人互送了個白眼,各自轉開頭去。付明軒走到東側書案邊,從書畫缸中拿起一個紙卷,放在桌麵上展開。那是一張上好的空白“澄心紙”,膚如卵膜,細薄光潤,色微泛黃。他又指了指桌角上的一摞文具,對燕開庭道:“去放壓紙,然後寫百字離障論來。”自己則從墨盒裡挑了一塊“鬆煙”開始磨墨。燕開庭頓時瞠目結舌,沒想到付明軒當真要考他功課。“離障論”這個題目並不是隨便出的。修士得神通後邁入上師境,此境界第一重位名為“離”,意思就是離障。塵世間哪怕最樂觀的人也不敢說自己每時每刻都暢快,哪怕最幸運的人也不可能萬事順心百般如意。眾生皆有道種,給了人們念想,就連街邊的乞丐都能在夢裡心向大道。然而不要說得道,就是得神通者,也要十萬挑一。既然生而平等,卻為何越走前路越是狹窄,直到“浮圖榜”上姓名寥寥。僅此一事就有求不得、心不足、意難平。如此種種煩悶苦惱能礙大道,說以為障。而紅塵萬象,從心化生,解縛識障,有念惟真。修士得神通,也就是掌握到了一段世界規則,可以此為基礎走出體悟大道的第一步。所以上師境第一重,就是離障。付明軒滿意地看看硯台上濃淡適宜的墨水,轉頭望向呆立不動的燕開庭,道:“你可以開筆了。不要總覺得論道清談無聊,至少追求女人的時候還是有點用處的。”燕開庭頓時哭笑不得。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另一邊的付明鳶已是響亮地“哼”了一聲。燕開庭撓了撓頭,神情漸漸沉肅,道:“明軒,我有話要和你說。”他到此時才最終決定,要將今天的事情與付明軒分說明白,尤其是背後的凶險,否則以付明軒的性格決不肯就此撒手不管。誰知付明軒淡淡看他一眼,道:“寫完再說。”“明軒,我是真有重要的事要說。”“我已派人去燕府給夏真人送口信,你我兄弟久彆重逢,今晚你就不回去了,順便把你剛才說的那兩瓶雪山佳釀拿來。”燕開庭臉色微變。今天這事再清楚不過,種種巧合無非內鬼。付明軒的意思是他已派人去燕家打探消息,還專門到大總管跟前露了麵,這下就是想勸說他不要介入此事都已經來不及。付明軒又選了一支毛筆,輕輕撚開筆尖,道:“有什麼話要說,等我的人回來再說。”抬頭看見燕開庭臉色,奇道:“舍不得那兩瓶酒?”燕開庭已經徹底沒了脾氣,從付明軒手中接過毛筆,提肘懸腕,老老實實地開始寫字。才寫下“他物”兩個字,就聽見屋外有動靜。付家一個仆從來報,“郎君,有客人來拜訪您和燕爺,老爺請您去前院會客。”就算有人知道燕開庭這個時候在付家,但上門來指名要見的,卻是不太尋常。燕開庭隨著付明軒走進客廳,看見一個有點眼熟的背影,負手站在一副長條青綠山水前,正在欣賞畫作。付明軒笑道:“原來是伯嚴兄。城門口偶遇的時候,還以為你隻是路過,就想也不好耽擱道兄行程。若早知伯嚴兄對玉京這小地方挺有興趣的,就該儘些地主之誼。”沈伯嚴轉身,同樣笑容滿麵,道:“我來之前也不知道這裡就是寒洲你的家鄉,說起來,才知道寒洲贏了新秀榜首,可喜可賀啊!”付明軒目光一閃,道:“伯嚴兄是何時得知的?”沈伯嚴略想了想,道:“兩日前,準確地說是前天傍晚時分。”付明軒點點頭,道:“多謝。”沈伯嚴道:“哪裡。”燕開庭在一邊聽得雲山霧罩,他認得眼前這人就是在“漪蘭舟”上遇到的強者,卻不知對方也認識付明軒,兩人看上去互相之間相當熟悉。隻不過他怎麼看都覺得兩人笑得很假。沈伯嚴和付明軒氣質中有相似的地方,都以溫潤寬和麵貌示人。事實上,兩人在四門的年輕一代天才中都是十分有名的人物,又都出身於世俗,因此一直被拿來比較。公認的是沈伯嚴踞首席之座日久,更沉穩厚重一些,付明軒才過弱冠之年,則是溫雅謙和多些。這時,付明軒和沈伯嚴像打機鋒一樣的寒暄差不多了,問起他的來意。沈伯嚴轉頭將燕開庭的表情收入眼中,微微一笑道:“剛才在船上太匆忙,燕兄弟連口茶都沒喝,我給他打包了一味點心。”燕開庭一愣,突然發現自己今天無言以對的次數有點多。他在沈伯嚴手上碰了個釘子,很清楚兩人的差距,要說這人專程來給自己送什麼點心,能信才見鬼吧。付明軒卻是有點明白了,“原來伯嚴兄也在場。”沈伯嚴坦然道:“我順路辦點公務,卻被引去那裡。我和你終有一日會在‘浮圖榜’前相見,可不是現在,更沒興趣為他人做擋箭牌。”燕開庭聽到這裡,不由一皺眉。沈伯嚴這話裡有太多意思,最表層的就是,雖然我在場,但這事和我無關。然而深一層,卻是明指有人要用沈伯嚴和付明軒之間的關係挑起兩人爭鬥。這就不對了!付明軒今天剛回玉京,為什麼一個針對燕開庭的局裡,會帶上他?燕開庭張口欲言,卻肩膀上一沉,被早就注意到他的付明軒打斷了。付明軒道:“伯嚴兄帶了什麼點心來,值得你親自跑一次。”他這話題轉得生硬至極,神情也明顯是要讓沈伯嚴放下東西走人。沈伯嚴哪裡看不出來,笑了笑,抬手指向角落地板上放著的一個長條包裹。那包裹體積可是有些大了,足有一人長,外麵包了層層錦緞,看那料子的光澤和暗紋,可是價值不菲。這樣的麵料用來做貴婦的禮服都足夠了,現在居然像普通布料一樣被拿來包東西。“既然東西送到,我就先告辭了。”沈伯嚴說完,走得飛快,一道遁光就無影無蹤了,都沒等付明軒按常禮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