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住閔洪的那一大團藤條不知何時落在地上,根係紮入了青石板裡,乍眼看去像是種了一棵人形樹。閔洪到現在還沒能擺脫藤蔓的糾纏,而且掙紮勢頭越來越弱,翠綠枝條間漸漸泛出紅意,就像藤蔓正在緩緩吸取人血。塗家諸人看得毛骨悚然,後知後覺地發現,號稱超流高手的閔洪方才竟是一招落敗,那可是連封意之都做不到的!屋頂上出現一個人,白發青衣,負手而立,冷冷俯瞰全場,正是夏平生。院內一時十分安靜,格外放大了藤蔓堆裡詭異的窸窣聲,隻是那點聲音正在迅速微弱下去,顯然閔洪的生命也在迅速消失。眾人全都被這一連串變故弄得回不過神來,即使閔洪出手在先,可不是連燕開庭的衣角都沒碰到,就為這,夏平生便狠下殺手?而反應快的人,已經驚駭地想到,院外被屠戮的又是什麼人,若不是入侵者,那就是塗家護衛?夏平生這是要乾什麼?!在場的塗家長老當然有和夏平生熟悉的,但這些積年老人就沒有傻的,看他一反常態,行事如此肆無忌憚,自知那點薄麵全部管用,一時間都噤若寒蟬,無人敢於出頭。最後還是塗玉成首先出聲,他要扶著塗玉永的肩膀才能站立起來,聲音雖然微弱卻努力保持清晰,“夏真人,閔教頭若是冒犯了您……”夏平生直接打斷了他,道:“閔洪在‘四象四時園’借禦魔之機,暗算我燕主,所以我現在殺了他。至於背後指使之人,塗家也要給我一個交代。”塗玉成不由苦笑一下,以他八麵玲瓏、麵麵俱到的手段,此刻都說不出話來。從沒聽說過閔洪和燕家有什麼私怨,若他會去暗算燕開庭,那定然背後有人。可是夏平生上來就把人給殺了,還逼著塗家給說法,這分明是不想放過塗家。忽然塗夫人的聲音響起,輕輕柔柔,有些不明顯的顫音,卻不僅僅是脆弱,格外有股柔韌堅強的味道。“夏真人,拙夫也是方遭不測!惜妾身無力,尚未能找出真凶,也不知與貴主之事有沒有關係。您也看到了,眼下塗家適逢大變,還請您抬一抬手,待塗家渡過今日難關後,必然給您一個滿意結果。”塗夫人這番話不但顯示了她當家主母的擔當,還暗示了塗家內裡複雜,頗有將塗城主遭遇不測的事情也甩到閔洪頭上的意思,順便表達了自己亦是受害者的立場。塗玉成不由望向自己這位後母,眯了眯眼睛,卻並未著急申辯。夏平生神情淡漠,毫無動容。他忽然抬起頭,目注虛空中一處,冷然道:“尊駕旁觀久矣,再不出來一見,就給我全都滾出玉京!”然而餘音蕩蕩,並無人回應。夏平生掌中一柄寶鼎法杖揚起,一道瑩瑩翠光直射空中。這次沒有任何虛景幻象產生,隻有強烈威壓衝上雲霄。隻聽幾聲轟鳴,猶如晴空霹靂,前述方位傳來數道不同的神通,滾滾若雲團,奔湧不歇。電光火石之間,已是一輪交手,竟然當真有人匿於空中!這記對撞發生得快,結束得也快,對方顯然無心戀戰,隻是拋出神通阻了一阻,連衣角都未露出一片就遁去了。夏平生身形在空中一個盤旋,落回屋頂。這時“嗡”地一聲悶響,玉京城上空出現一個淺淺漩渦,就像暴雨前夕載著雷電的雲,隨時會擊下閃電。這是玉京的護城大陣,哪怕之前魔物入侵,都隻激發了四方城牆,而沒有驚動這片雲頂。卻在夏平生和那不知名強者的一記鬥法中,就生出感應,那該是何等恐怖的力量!沒有後續擾動,漩渦很快就散去。“夏兄。”封意之此刻方才露麵,他從屋內緩步走出,拎過仍蹲在門口看戲的燕開庭,一躍上了屋頂。封意之站定身形,將燕開庭往夏平生麵前一放,道:“完璧歸趙。”然後對著夏平生一揖到地,“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夏平生先看了燕開庭一眼,目光在他受傷左肩停留一下,“哼”的一聲,唬得燕開庭向後一縮。燕開庭忽然感覺自己撞上了什麼,一回頭,背後空無一物的空氣裡,有一處像是起了皺褶。好似被不小心捏了一把的宣紙。隨即付明軒一臉無奈地現出身形,他暫不露麵,就是為免在此敏感時刻,燕、付兩家聯袂出現,而讓塗城主產生不必要的誤會。誰知燕開庭明明有大把地方好站,卻角度刁鑽地把他從匿形狀態給撞了出來。不過此刻他倒也不怕露了行跡,塗城主看來已經情況不妙,塗家自己的內務都掌不住了,哪還有精力管其他人。果然地麵上所有人都舉頭注目,在等待夏平生對封意之的回答。就連再愚鈍的人都知道,除了封意之外,塗家無人是夏平生一合之敵。若連封意之的麵子都不管用,那塗家也無需內訌了,先想辦法自保吧。夏平生都懶得多看兩個小輩的蠢行,望向封意之,道:“塗城主呢?”“他昏迷不醒,卻看不出任何內外傷。”封意之肺腑中升上一團帶血腥的躁氣,忍不住咳嗽一聲,才緩緩道:“我在路上受到閔洪和北羅峰羅勁伏擊,若非燕主援手,大概也不能全身而退。看夏兄和付少齋主走在了一道,怕是今天受襲的不止城主府一家吧?”他清楚夏平生的為人,絕不會多餘地疑神疑鬼,從夏平生驚退虛空中窺伺者的說詞中,對事態大概有了猜測。這是一場外來勢力對玉京的大舉入侵。不用封意之多說,夏平生也明白他的不情之請是為何意,於是朝地麵揚了揚下巴,道:“這裡,你準備怎麼辦?”封意之此刻疲態全露,沒有馬上回答,事實上,也無法回答。他的兄弟陷入原因不明的昏迷,不知道是否能夠再醒來。而兄弟的骨血和妻子已經開始相互殘殺,彆說封意之現在尚不知事情始末,就算知道了,他還能動手殺誰不成?這時,下方的塗玉成忽然揚聲,“封叔,夏真人已將那些外來人的背後倚仗驅走,正是反擊之時。小侄請命,先將入侵者擊殺,再來處理家務。”封意之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好。”塗玉成雖然虛弱,但行事極為利落,立時指派好了,將身邊一多半人手分了出去。院門一開,血腥氣撲鼻而來,隱約可以看到外麵橫倒的屍體,既有紅巾蒙麵的黑衣人,也有一兩個是塗家護衛打扮。隻不過,此時沒人有心思關心這些。塗玉成此舉顯得磊落無私,即是向封意之表示對他的全然信任,又不再掩飾自己也對塗家有掌控力。塗夫人這邊一乾人等就有些尷尬,弱女幼子不適合出麵,長老要號令全府則略嫌不夠。位居上方的夏平生將一切看在眼中,淡淡道:“又是一筆糊塗賬。”封意之無話可說。幕後之人在夏平生麵前選擇了退走,本來就意味著武力入侵的結束,趕走那些明麵上的外來人已經不成為問題。至於暗地裡玉京城究竟被滲透成了什麼樣子,會有什麼後果,需得一定時日方會顯現。而塗家內部的僵局卻已可預見,有封意之在一日,都絕不會讓塗玉成和塗夫人兩係人馬再行自相殘殺。但塗城主的昏迷就是一件無頭公案,封意之自己也知道,他除了會聽見兩邊相互激烈指責外,再得不到第二個答案。夏平生看了燕開庭一眼,道:“燕主回去也有賬要處理。”燕開庭頓時麵色發苦,他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就忽然臉色一白,身體晃了晃。若不是付明軒一把抓住他,差點滾下屋頂。連番大戰,又受傷不輕的後遺症,終於爆發出來。夏平生冷哼一聲,卷了燕開庭和付明軒就走,遁光倏忽遠去,隻扔下一句話,“那我就等封兄消息。”“啪嗒”一聲,院內那棵藤蔓從中裂開,掉出來的閔洪已經是一具屍體。而翠綠泛血光的藤蔓忽的自燃起來,瞬間化為灰燼,消散在風中,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回到夏平生的“雪域”小院,置身於大片冰淩鬆之中,猶如來到冰清玉潔的霜雪世界。煩亂的心情像是能夠陡然安靜下來。燕開庭沒受傷的右手搭在付明軒肩頸處,被他半扶半背著。夏平生收起遁光將兩人放下,轉頭一看,伸手拍在燕開庭左肩上。後者“嗷”地一聲跳了起來,不過看燕開庭的模樣,雖然有些氣短神虛,可也沒到要倒下的地步。他當時被“捉雲手”羅勁一把抓實,指勁透體傷到了經脈,所幸燕開庭天生神力,啟蒙時候就走的鍛體路子,後來雖然沒有刻意再練戰修法門,可比一般法修要耐打得多。夏平生道:“誰傷的?”他想起封意之所言,“是羅勁?”燕開庭老老實實點頭,夏平生這一拍簡直要讓他疼出眼淚來,但是閉塞麻木的經脈卻被粗暴地活動開來了,效果比任何傷藥都好。這時付明軒一臉沉思,道:“我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這個局十分縝密,發動時間緊接著‘逢魔時刻’,又將不少外來人作為協防禦魔的強者事先就放在城中。隻看今日全城多處同時起事,還都是內鬼外敵的模式,顯見謀劃者布局不是一天兩天。”“與這些圖謀已久的布置相比,他們放棄得也太快了些。薑回不肯與我正麵對決,還可說是助拳的強者惜命。向瑤則是被韓鳳來坑了一把,伏擊的布置全部被攤開在夏前輩麵前。可塗家那邊,按理說坐鎮的應該就是主事之人,卻在前輩叫陣的時候,連麵都不露,試都不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