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開庭正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聽到夏平生也被伏擊,臉色頓時變了,立刻轉頭望向夏平生,目光將他上下連著掃了幾個來回。燕開庭親身經曆了為封意之而設的殺局,那是何等凶險,若夏平生也被當做必殺目標,他們會使出什麼手段!夏平生倒是神色自若,緩緩道:“那人之前就窺伺在側,我原本以為他是在尋機而動,要保更大的利益,也沒想到,他一直跟到塗家都不肯出手。”付明軒疑惑道:“城主府難道還不是玉京的最大利益嗎?他們謀劃多年,一朝發動,怎都不該輕易放棄才是。”燕開庭突然靈光一閃,道:“公舉聯盟!”另兩人目光全落到他身上,付明軒緊皺的眉尖忽然略鬆,像是也開始摸到頭緒。燕開庭道:“他們退得這麼輕易,恐怕不是要放棄,而是已經得手。”在場三人中,隻有他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才會最先想到另外一個層麵。他隨即解釋道:“控製了公舉聯盟,也就等於控製了玉京。如果火拚過頭,把玉京殺成一座廢城又有什麼價值?”付明軒已經明白燕開庭的意思,點頭讚同道:“不錯,玉京並無修道資源,城市繁榮得益於商貿和貨運,這一行最需要穩定環境,而本城已經有百餘年沒出過什麼大亂子了。”付明軒略一思索,又道:“真要靠強攻打下玉京,那得調集多少人手,偌大玉京幾十個家族,怎麼都事先沒發現半點端倪,沒聽到半點風聲?這麼一來就說得通了,他們這套內鬼外敵模式裡,內鬼才是主,是可以出麵掌權的,而非一般臥底眼線,外敵反而是拿來遮掩的,定向殺死一些重要人物,為新人上位掃清障礙。就不知道,今天玉京有多少家換了主事之人。”燕開庭雖然能看到大局的根本,可一聽付明軒深入分析,就有些犯暈,問道:“那塗家究竟誰哪一邊有問題?塗玉成還是城主夫人?”付明軒道:“看塗城主眼下這個昏迷卻不死的狀態,還是塗夫人嫌疑大些。”燕開庭恍然道:“是啊,她那龍鳳胎的兒子年紀太小,要說繼承可是有塗家兄弟在,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付明軒道:“就算能先殺了塗家兄弟,還有另外一個問題在呢!五、六歲的小屁孩做一家之主是他們塗家的私事,也就罷了,城主可是輪不到他。”說到這裡,付明軒衝著燕開庭笑了笑道:“你剛才乾嘛裝暈給封意之解圍?在夏真人麵前,塗家手上能拿來交賬的籌碼可不多,城主之位是其一,聯盟投票權重是其二。”燕開庭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矢口否認,旁邊傳來一聲冷哼。夏平生清冷的聲音入耳,道:“既然你對大局看得這麼清楚,不妨先管一管府裡內務。”燕開庭奇道:“夏師竟沒把人當場宰了嗎?”夏平生緩緩道:“燕主想讓屬下殺誰?”燕開庭見夏平生口風不對,頓時不敢再出聲,將求救投向目光付明軒。後者實在不忍見他繼續犯蠢,便將自己從夏平生那裡得到的消息和盤托出。“燕府裡並沒有爆發全麵戰鬥,隻有夏真人和向瑤打了一場。那些自行暴露身份的細作跟著黑衣人退走了,其餘大小管事至少麵上沒有什麼異動。”也就是說,燕府這邊在夏平生的威懾下,內鬼連跳出來的機會都沒有。夏平生忽然道:“罷了,你先把自己傷勢收拾好,再論其它。”說完,袍袖一卷,白光一閃,將燕開庭向屋裡扔去。燕開庭眼前一花,就置身於一間四壁連同天花板都是雪白玉石的屋子裡,呆呆地坐在檜木地板上,懷裡還抱著個芥子袋。這個地方他不陌生,是夏平生法器洞府裡的一間靜室。燕開庭撓撓頭,打開芥子袋看了看,裡麵分門彆類放著一些內外傷藥。他呆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老老實實給自己上了藥,然後靜心入定,運轉法門療傷。雪域院中,付明軒露出個無奈笑容,和聲道:“前輩不要動氣,庭哥兒其實心裡比誰都明白。”夏平生麵上並看不出多少情緒,淡淡道:“重情不是壞事,逃避卻是軟弱。”付明軒沉默了一下,道:“實際上,我覺得庭哥兒是不想讓前輩為了他太過紮眼。您向來低調內斂,想來原本是不願意展露鋒芒的。”夏平生看了看他,並不說話。付明軒識趣地躬身道:“既然庭哥兒要養傷,晚輩就先告辭。”他頓了頓,又道:“如果方才我們的猜測能夠坐實,那玉京這場變亂大概就此告一段落了。晚輩估計公舉聯盟將在這幾天召開,屆時有些事情自然就不得不擺到台麵上來。”夏平生緩緩道:“有一種花名為‘菟絲子’,花形極為美麗動人,纏繞寄主而生,吸取寄主的汁液做自己的養分和水分,繁茂過頭即會反噬寄主。這花,燕府裡就種了一些。”付明軒點頭會意,道:“晚輩已經派人去往冀州,查一查‘花神殿’的底細。”如此就再無話,付明軒告辭離去。夏平生則站在雪域的院子裡,靜靜凝視著冰淩鬆的濛濛霧氣。也不知道多久之後,這個夜晚終於過去,天邊曙光微曦。“雪域”院牆外傳來有人輕輕落地的聲音。夏平生道:“進來吧。”封意之越牆而入,他看見夏平生發梢、肩頭浮了一層薄薄碎冰般的凝晶,不由一怔,這是長時間站在冰淩鬆下才會沾上。“怎麼?你這裡也有麻煩?”封意之拿出一個扁扁的銀酒瓶,道:“要不要來一口烈的?”夏平生看他一眼,並沒伸手去接,隻道:“你有心思管閒事,是已將麻煩擺平?”封意之抹了一把麵孔,仔細看去,他眼底布滿血絲。“我哪有本事給彆人斷家務。”封意之道:“三天之後召開公舉聯盟大會,待會天亮了,城主府就會發出通知。”夏平生並不驚訝,“塗家老大和他後母暫時和解了?也對,塗家再內訌下去,就算產業和勢力範圍都不受影響,城主之位是彆想要了。”封意之苦笑道:“我可不是你的對手,沒那個本事幫他們保住這位子。”公舉聯盟推選城主的結果,反映的是玉京格局,可不是什麼名望和人心。塗家之所以能坐穩這個位置,一是“塗半城”的影響力,二是玉京第一高手“陌刀”的武力威懾。然而在絕對武力麵前,什麼權謀和平衡都是假的,有武力就有影響力。封意之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夏平生的差距。夏平生淡淡道:“怎麼?暗算燕主的那件事情,他們準備拋些什麼人出來交代?”封意之說了幾個名字。夏平生也不用知道那幾人是誰,他和封意之都心知肚明,隻要其中沒有塗夫人或塗家兄妹,就不是元凶,當然塗城主的可能性也不是一點皆無。“就這樣?”封意之歎了口氣道:“還有就是增加燕主的投票權重,另外,有形的產業之類,都可以賠贈,就看你們的需要了。”交不出真正的指使人,賠償再少,這事就沒法談了,塗家在賠償上出手大方,顯然還是很迫切抹平此事。夏平生卻道:“燕家這幾年的投票權重被削了不少,增加也不過是拉回原有水準罷。”封意之愣了愣,他從不管庶務,倒是沒想過這一層,於是道:“具體多少權重應該可以再談。”夏平生道:“讓他們自己去談吧!”封意之聽出夏平生有和平解決之意,不由鬆了口氣,他這一趟也算是沒有白來,便要向夏平生行禮。夏平生閃身讓開道:“一切定奪之權皆在燕主,你我就都彆管那麼多了。”封意之一愣,道:“你對那孩子還真不錯。我看他在戰鬥之時用了無數多的人偶,不像燕家手法,這是承了你的煉器衣缽?”夏平生抬抬眉道:“封意之,你不說此事,我還沒想起來,堂堂真人被上師救了,就沒點表示?”封意之卻像是早有準備,拿出一個芥子袋道:“普通材料也入不了你的眼,這是我在絕域戰場得來的一些零碎,都是九州沒有的東西,你挑著給他玩好了。”夏平生當著封意之的麵打開,往裡麵掃了一遍,才將東西收起來。封意之摸了摸鼻子,對於自己不知道怎麼就激發了此人許久未見的小心眼,感到幾分心虛。不過他還有一事,不得不說,“你那裡還有沒有‘玉生丹’?”夏平生眼神一沉,“塗辛乙不是中毒?”封意之沉默了一下,才道:“我不能肯定。”夏平生也不再多問,將一個拇指大小的瓶子扔給他,“你就準備陷在他們那個泥潭裡了?”封意之搖頭道:“小乙哥還活著,我不試著救他,總不能心安。”說著,他聲音沉了下來,“其他人,不是我的責任。”最後一句話,封意之說得極為冷靜,近乎冷淡,又恢複了“陌刀”的從容氣度。夏平生送走了封意之,抬頭望向東方天空,天已經亮了,陽光爬上冰淩鬆的針葉,反射出七彩斑斕的光芒。無論昨夜的玉京流了多少血,流了多少淚,今天太陽照樣升起。而在同一方天空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也都有自己的堅守和堅持,無論好或是壞。而這時,靜室裡的燕開庭卻陷入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他的神智一直處於恍惚中,完全意識不到這是從何時開始的,更意識不到要向誰呼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