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於謙又托人送來了二十兩盤纏。張寧數數這次的“收入”,總共有接近一百兩之巨,自己這麼個小官出行一次就有幾萬塊的進賬,確實算混得好的。黃世仁一個人就包了五十兩,比楊士奇於謙師生倆人一起表示的意思還重,這五十兩、張寧懂它的含義,無非黃世仁希望有朝一日有機會提拔他。剛出京已經臘月初,在路上又走了半個來月,到揚州竟臨近年關了。揚州離南京上元縣已不遠,張寧盤算著或許安排好上任初的事,可以回家一趟看看妹子。進揚州城,張寧先去府衙交接了上任公文,與府裡的官吏也就客套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同僚客氣想請他吃一頓,他以安頓落腳的事謝絕。名為揚州府推官,其實府衙裡的人並不屬於自己的圈子,隻需要保持點頭之交的關係就可以,反正不插手當地政務。張寧明白自己的圈子一是東宮那邊的人包括老師呂縝、二是胡瀅這邊的人,這才是自己的活動範圍;不然隨便見個人都去結交應酬又發展不出更熟絡的關係,那不用乾正事了。他先住在客棧,住處也沒來得及找,就先去聯係接頭人。出發前王啟年就給過一份名單,隻需要去找其中一個細作頭目就能間接控製其他的細作。對於胡瀅下麵這套班子的結構,張寧不得不暗地裡吐槽十分古板僵化,乾著江湖的事卻還是用官府那套結構。和六部衙門一般的三級體係,拿張寧這一級來說,他作為官員是基層決策者;正要聯絡的那個頭目是執行層;下麵還有分組的一級是具體分工執行者、形同六部各司。名單中總共有四五十人,麻雀雖小五內俱全。要找的人叫謝雋、地點在揚州城的一個茶樓“碧園”,這處茶園子就是他在經營,但財產其實是公家的。揚州對於張寧來說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不過問路能問到那地方去。府前街上,靠近一處十字路口,位置很當道,碧園的生意出奇地好。張寧原以為隻是一個掩蓋身份的地方,不料經營得有模有樣,大門口人流來來往往,和真做生意的沒什麼兩樣。人還在外麵就聽到裡麵穿出來的絲竹之聲和唱腔,而且能聽出來是越戲,張寧對戲沒有什麼研究,不過南京就流行越戲,他沒留心也著實聽過不少。“客官快裡麵請。”一個小廝滿麵熱情洋溢的笑容迎了過來,“您幾位呢,訂了位置麼?”張寧看了看裡麵的光景,大廳裡搭著戲班子,樓上樓下的大半位置上都有客人,人們吃著點心磕著瓜子在說話,人一多就“嗡嗡”的嘈雜不已,幸好那戲班子唱得字正腔圓聲音響亮才沒有成為擺設。“我不是來喝茶的,想找你們謝東家,有事相談。”張寧說道。小廝愣了一下,繼續笑著說:“您可有名帖?小的給您遞進去,若是東家在園子裡,您就去見他。”張寧掏出一封麵上沒寫文字的信封來交給小廝。小廝接過去,左右瞅了瞅,說道:“那邊有空位置,您要杯茶聽聽戲,小的這就幫您遞東西進去。”張寧依言坐下來等著,他穿著布衣和一般的茶客也沒什麼兩樣,等茶上來就丟幾枚銅錢在桌子上。非常普通的茶,而且比較澀口,生意這麼好大約因為地方選得好?張寧不慎吸了一片茶葉進嘴裡,也不好隨地吐出來,嚼了兩嚼,茶葉又老又粗。獨自喝著茶等了一會兒,他看起來就像在等朋友一樣,並不引人注目。其實本來就是等人,隻不過是等這家店的老板。之前的那個小廝出來了,在人堆裡張望了一回,見張寧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便小跑著過來了,點頭哈腰道:“貴客久等了,您請,小的帶路……哎喲,這些東西怎麼給您上這種茶?”大約能被老板馬上接見的人,在他的眼裡就是貴客,小廝的態度比之前更加膩歪。倆人走到大廳北麵的洞門口,小廝就停下來了,換作另一個梳二環頭式的姑娘帶路。穿過一間屋子,跨過門檻就是個院子,院子裡栽著一些常青樹,就算是冬天也頗有幾分生機綠意。走上寬大屋簷下的過道時,外麵大廳裡的嘈雜已經小多了,中間那堵牆隔音效果不錯的樣子。院子北麵有幾間大屋子,張寧跟著丫鬟進門時,發現幾間屋的牆壁是打通的,中間坐著倆個戲子一個吹笛一個彈琵琶唱詞兒,而兩邊卻有好幾間用珠簾遮著的雅間,隱約能看見裡麵坐著人;顯然在這雅間裡安安靜靜地品茶聽唱詞的客人又要高端一些了。張寧被帶進去的地方,也是這樣的小間,上麵有個“春”字,門口掛著簾子。剛進去,就看見裡麵有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大約三四十歲,臉大、肚皮微微隆起,戴著東坡巾,兩鬢的頭發看起來很稀疏,嘴上的胡須也沒幾根;女的就正典了,穿得一件淺紅的小襖子、翠綠長裙,腰身叫一個苗條婀娜,要不是穿冬裝怕是像蛇一般的腰,秀氣的尖下巴、臉蛋精致得像工筆畫出來的一般。男的剛才坐在茶幾旁,見張寧進來就急忙站了起來:“您是張先生?”見他麵有提防之意,張寧便主動拿出胡瀅發的公文遞上去。他躬身接過來查閱一番,忙遞還,拱手拜道:“屬下謝雋參見張大人。”接著交換印信,驗明身份,上下環節就重新銜接起來。其間張寧看了幾眼旁邊做著瑣事什麼話也沒說的女人,謝雋見狀便道:“自己人,沒事沒事。”倆人寒暄了一陣,便分上下入座。謝雋笑道:“張大人第一回到碧園,應該試試咱們這裡的洞庭茶,不過要稍事片刻。”邊上那個女人輕輕屈膝笑了笑,並不說話,繼續忙著手裡的瑣碎事兒,原來她是在泡茶。看她的樣子好像泡壺茶是很複雜的事,從進門起她已經倒過兩次沸水了,現在開水被撞在一個琉璃瓶裡,她很專心地看著那瓶水,宛若裡麵有什麼風景一般,但張寧看來就是一瓶水之外什麼也沒有。“以後不用叫大人。”張寧淡然說道。謝雋道:“是,以後先生到碧園來便是一位品茶的客官。”此時張寧心裡有點沒底,這裡新鮮的泡茶講究、貌似恭敬的中年下屬,許多細節脫離了他的閱曆範疇。況且在彆人眼裡他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很可能被這幫人暗地裡輕視和糊弄。現在這個位置不再是司務廳那差事了,現在他得獨當一麵,沒有黃世仁那樣的人來承擔主要的工作。其實工作乾沒乾好無所謂的,他也沒打算多賣力,隻想找機會拿回那首詩。但出於本能一般的心理,很多時候想要體現自己的價值,得到尊重和認可。“這次先生接管揚州的人馬,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麼?”謝雋問道。“我受上峰之命任職揚州,具體的事還要等上峰的消息。”張寧緩緩說道,“在此之前,我得熟悉一下情況。比如這個碧園的經營賬目,平時都是誰的人在管?”謝雋臉色微微一變:“以前是先生的前任監管,現在您來了,這裡就是您說了算,屬下隻是輔佐先生……賬目如今在碧園在賬房掌櫃手裡,而其它經費的賬目,您的現任已經帶走稟報上麵去了。”“賬房掌櫃是誰挑的人?”張寧不動聲色問道。謝雋的神情越來越難看了,作為揚州采訪使,張寧是有權力下令叫誰去乾什麼、誰不能乾什麼的,也有權換人;弄得不爽,給上麵寫一封信,能把謝雋也換掉。當然大家要乾正經事,不能老是對抗、而在於妥協和合作,官員有決策權,但也需要人辦事。事情還沒到那一步,張寧這麼說兩句隻是為了敲打敲打這個謝雋,提醒一下,新官上任三把火罷了。“賬房掌櫃在這裡兩三年了,一直沒什麼過錯。”謝雋道。張寧點點頭:“一會讓他來見我,把賬目帶過來,要各項進出的原始賬單。”張寧心道我是乾會計師的,隨便給你挑幾處假賬出來,看你跟我嘴硬沒有過錯。謝雋沉吟了一陣,這時女子款款走了過來適時為他解了圍:“張先生、東家,茶沏好了,請慢用。”“哈,咱們先試試苗歌親手沏的洞庭茶。”謝雋忙乾笑道。張寧心道好好的一個娘們,不叫姐稱哥,真是奇了怪。那叫苗歌的女子拿起紫砂壺,一手輕輕托著長袖,往盤子裡的小杯裡倒茶,一股帶著清香的泉水準確無誤地流進小杯子裡,她又適時地將壺嘴往上一翹,茶杯剛滿,沒有撒出一滴,手法是相當雅致而嫻熟,光幾個動作也叫人賞心悅目。“先生請。”謝雋做了個動作,謙讓道。張寧端起了輕輕喝了一口,一下子就少了半杯。剛剛在外麵喝過粗茶,一喝這個果然不同尋常,有對比才能知道優劣啊。而謝雋則端起杯子輕輕嗅了嗅,一臉享受的樣子:“這洞庭茶如何?”張寧微笑道:“喝茶是喝心境,你認為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