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鼓聲敲響,這個時候各衙門的文武千官都已經完成了一天的政務工作,在回家的路上了。朱瞻基也乘坐禦輦從奉天門向北行,結束禦門處理朝政,往自己的起居的乾清宮而行。皇帝乘坐的大車周圍前呼後擁,是全天下最高的日常起居規格。但此時朱瞻基仍舊覺得有些寂寥,自己的天子威儀隻能在這宮闈之中展現,他覺得空間太小太不夠廣闊。空有一腔乾轟轟烈烈大事的心胸,卻生為“守成之君”,朱瞻基偶爾會在心裡覺得有些惋惜。不過也僅僅如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大興土木、大起兵戈,不能再折騰了。回到乾清宮暖閣內,朱瞻基先飲一盞清茶靜養,然後才準備吃晚飯。服侍左右的宦官海濤輕手輕腳地把茶杯遞上去,見朱瞻基閉著眼睛,便知趣地輕輕放在禦案上,躬身侍立一旁沒弄出一點動靜。這時朱瞻基的腦中又浮現出藩王權重和其它一些雜事,漸漸地情緒由低到高,發現自己還是有很多事可以做的。就算不能開拓,隻要能在“守成”這方麵做出革新樣子來,也能成為萬代稱頌的聖君。“今天沒看完的奏章拿上來。”朱瞻基睜開眼睛說道。海濤一臉體諒皇帝“辛苦”的表情說:“皇爺快用晚膳了,您也得歇歇啊,千萬將息龍體。”朱瞻基嗯了一聲,手從白色孝衣的長袖子中伸出來,翻看奏章。沒一會兒,一列賞心悅目的字就映入眼簾:論交趾郡撤軍疏。禮部儀製司主事張寧。他一時就產生了很大的興趣,無論從標題的事件,還是上書者的名字,他都忍不住發生了興趣。翻開來一看,工整而不呆板的字跡、通順簡明的語句讓人讀著非常舒心。朱瞻基難得地通讀全文,而不是快速瀏覽內容大概。隻見他一麵看一麵時不時微微地點頭,這個張寧真是說到了他的心坎上,而且辦法又合情合理很可行,沒有太多華麗修飾的辭藻但文章結構清楚很有條理。朱瞻基讀罷再次在心裡想:這個張寧真是可造之材。但又想起其它的考慮,朱瞻基心裡一時竟有些難受。他不僅有想乾大事的心胸,也要求自己有那樣的能力,身為大明的天子、如果手握天下而無能,造成萬事不善,是朱瞻基最難忍受的事。他同樣清楚,一個上位者要辦好事,首先要用好人:空有忠心的庸才是沒用的,給這種人權力可能除了同流合汙屍位素餐乾不成一點像樣的事;當然有能耐卻不忠的也不能用、隻能殺。要用就用兩者具備的人才,通過合理的權謀製度安排妥當,方能有效完成自己的決策。但真正有天份資質的人畢竟是少數,更何況需要發掘。所以朱瞻基對於失去張寧一個人就感覺不怎麼高興;還有宦官王狗兒,朱瞻基覺得這個宦官很識大體很能派得上用場,不像眼前這個海濤,無論海濤和自己關係淵源多深,在自己眼裡始終是爛泥扶不上牆,擔不起大事……給海濤太大權力,可能造成很多負麵效果。其實皇祖父駕崩的疑點很不嚴密,關鍵是隻有胡瀅一個人說,真偽難辨。欺君之罪說得嚴重,膽敢蒙蔽天子的人,古往今來還少嗎?但似真似假的猜疑也會讓朱瞻基感情上過不去,畢竟皇祖父是他最崇拜尊敬的人。這時朱瞻基微微一側頭,海濤便急忙彎著腰俯身下來作洗耳恭聽狀,朱瞻基便問:“張寧是個舉人,卻能得到楊士奇的推薦到南京迎駕,他和楊士奇有什麼關係?”海濤不敢胡說,隻好如實道:“楊閣老有個養女叫羅幺娘,她是楊閣老繼父之孫女。聽說羅幺娘和張寧訂過婚約,因此張寧算得上是楊閣老的準女婿。”朱瞻基點點頭,心道:原來是這樣,哪怕張寧確是建文遺臣之後,也不能抓他,到時候隻有讓他賦閒過個清閒日子;已經可能要失去張寧和王狗兒,眼下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失去楊士奇。這時有宦官進來請旨用膳,朱瞻基先打發了,沉吟一會便對海濤說道:“你明天出宮一趟,密見張寧,告訴他胡瀅說的那灰粉之事。”海濤愣了愣,片刻反應過來急忙先應答接旨,他一時真沒想通皇爺此舉的動機。……這陣子張寧真是和太監結上緣了,前兩天王振找了兩次,此時又見到了大宦官海濤。王振還因為是老鄉的關係,海濤又是怎麼惦記上自己的?張寧請他入客廳,屏退左右再說,執禮甚是周全……嗎的,實在是得罪不起的主啊。在王振的描述裡,海濤是個一門心思搞陰謀詭計又奸又滑的小人;但忽然見到了真身,卻發現海濤竟然長得慈眉善目,年紀看起來比王狗兒還大,頭發眉毛都快白完了,麵相方正不像是那賊眉鼠眼之輩。“無事不登三寶殿,咱家就直說吧。”海濤絲毫沒有要搞什麼陰謀詭計的做派,語氣之間反倒像談正事一樣,“張主事的老上峰胡瀅最近有件事密奏了皇爺,說的是前年他(胡瀅)北上欲見太宗的事兒。當時胡瀅發現了一種粉末,有特彆的味兒、可太淡一般聞不出來,是他的人從巫山帶回來的;然後胡瀅去靈帳哭拜之際,竟在帳中聞到了這種氣味。”張寧急忙說道:“這種事和我說不好吧?與我又有何乾?海公公的意思……”海濤那種慈祥的臉忽然露出一絲陰陰的笑意:“張主事,你在琢磨琢磨,竟是何乾?”海濤說完事兒就走,也不解釋。張寧被弄了一頭霧水,就算海濤臨走前不叫他琢磨琢磨,遇上這種事也肯定要忍不住想個所以然吧?最納悶的是這個大宦官沒事來和自己說一通話是什麼意思,動機是什麼?王振當初找著密談倒也很明白,他們就是想要自己幫個忙、結成同盟;海濤呢?難道是專門來說假消息誤導人……這個推論不對,海濤絕對想不到王振會和自己私下來往,王振隻是王狗兒手下的一個小角色而已;不知內情的人,把王振和張寧聯係到一起就太牽強了,幾乎是想不到的。張寧一時琢磨不出海濤的意思……但他忽然想起了王振求的事兒,這不是人家送上門的消息!要不要告訴王振?他內心確實是不想和內廷宦官有什麼來往,因為這本身就是被統治者所不允許的。明朝一開始總結曆史教訓禁止宦官及後宮乾政,後來發現沒有內廷製約外廷不行,不得已用宦官……饒是如此,宦官體係機構和外朝完全獨立,明文禁止宦官不得擔任任何文武官員的職務,分得那麼清楚是為什麼?如果外臣想和宦官結盟,通常情況下不是找抽麼!可是那消息就送到了麵前,突然就對張寧產生了莫大的誘惑。王振的話重新被想起,此人長得怪但說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平白被人陰、誰他嗎能痛快?而且這段時間皇帝不斷召集人開禦前會議,有幾個年輕品級低被皇帝看上的官員都參見了,獨獨沒有張寧自己,種種跡象表明張鶴那道折子確實被人暗地裡捅到了新皇麵前……外臣上書在權力圈裡很難保密,張鶴就是個例子,這種事多半都是宦官乾的。前幾天情緒沮喪張寧想得淡,可那是沒法子的想法,如果真有機會,人活一輩子誰不想有一點作為?連江南才子蘇良臣浪跡江湖都不忘建功立業,何況張寧還當著官……可是一旦主動和王狗兒他們來往,必定又牽扯到權力鬥爭之中,所以張寧一時間有些徘徊。自己是想乾正事的,有多少能耐就辦好多大的正事,不羨慕名垂千古光宗耀祖,隻想實現自己的價值;而不是想不折手段爭權奪利。人活一張嘴、一身衣、一張床足也,有些浮華的東西,張寧確實不怎麼看重。可是,想乾事不牽扯權力鬥爭,現實嗎?或許這就是國情,可能還不止一個國家的國情。他在內院洞門口亂走,有點失神落魄一樣。徐文君進來看到,就問:“剛才那個人是道士?”“哪點像道士?”張寧隨口道。徐文君嘀咕道:“頭發都白了,還以為是得道道士……東家遇到了什麼難事?”就在這時小妹正好聽見了,便帶著笑容看向張寧道:“什麼難事在哥哥麵前都不算難事,哥哥像山一樣。”她的眼睛又大又亮笑起來非常好看,就像月初皎潔的月亮。張寧看到她,心情也柔軟下來,同時在張小妹這樣的女孩兒麵前忍不住會產生一種大男子情緒,好像自己無所不能,能完全保護她、能讓她活得開心。自己不能是個遇事手足無措的人,大家都指靠我活得好呢。張寧便轉頭回答徐文君的話:“也不算什麼事,我自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