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_tent_up;東島都城京都的正南門名為羅生門,十三世紀之前曾經曆過長期的戰亂,一個過程簡單的故事就發生在那個亂世。一天暴雨,有三個倭人在羅生門避雨,聊起了一件犯罪案件:一個武士和他妻子路過荒山,遭遇了不測,妻子被侮辱、武士慘遭殺害。慘案的結果一目了然,過程卻樸素迷離。四個人各執一詞,凶手、妻子、代替武士亡魂做證的女巫、以及目擊者柴夫都各有說法。真相隻有一個,但是各人提供證詞的目的卻各有不同;每個人的敘述中,自己的道德都被美化,就算犯了罪也仿佛應該得到原諒,而其它人的貪婪、放蕩、貪生怕死在講述的過程中暴露無遺……張寧逐一說起四個相似卻有細微差彆的作案過程,無不合情合理。但是故事裡的四個角sè或好或壞、或讓人同情或讓人唾棄的結論卻大相徑庭,一個本來值得同情的無辜者、換了一張嘴敘述就完全不同了,誰也無從判斷道德好壞與真相。姚姬聽得漸漸入戲,時不時若有所思地點頭。這種事在宮廷裡十分常見,歪曲事實說他人壞話是一種常規的勾心鬥角手段,姚姬自然很熟悉……隻是在此之前沒有人將類似的東西編成一個故事。這時張寧輕輕歎道:“常言偏聽則暗、兼聽則明,但有些事多聽幾個人描述也不一定能明了,無非各人想掩飾的東西不同而已。無論家事、國事不免如此。正如太子中毒的事,母親認為馬皇後等人會用怎樣的版本?”聽到這裡,姚姬恍然明白了張寧講故事的目的,顰眉沉吟未已。張寧趁熱打鐵勸道:“這次上頭來的密信未追究您的罪責,那是因為皇上及諸臣顧忌諸多牽連,特彆因兒臣為巡按禦史當朝官員、並掌握建文黨的很多秘密,於是他們不敢輕動……可是吳庸之死紙包不住火,兒臣在朝裡的處境岌岌可危,等到咱們喪失了一切製衡和討價還價的條件,那時的生死難道隻能祈求皇上及馬皇後的憐憫?”姚姬仍然低頭不語,張寧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常言道,沒有遠慮必有近憂,現在應是從長計議的時候了,請母親明鑒。”“可是昨ri你提到的起兵之事,幾無勝算。”她終於抬頭、自然而然地端詳著張寧的臉,平時她真不好意思這樣盯著看他……或是因為隱隱提防著什麼,或是心底一直有點無法麵對,畢竟“那件”難以啟齒的事真實地發生過。但並不是因為姚姬討厭麵前的這張臉,其實她覺得張寧的相貌很耐看。雖然這幾天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憔悴,臉sè也因此隱隱暗沉,嘴上淺淺的胡須也仿佛變粗了一些;但端正的麵部輪廓和五官是不會變的,年輕平坦而寬寬的額頭,兩道劍眉頗有英氣,明亮的眼睛下挺直的鼻梁讓麵部很有立體感,嘴唇和下巴在偶爾興起時揚起將驕傲的心態隱隱展現。這種英俊卻不帶絲毫紈絝嬌氣的感覺最符合姚姬的眼光。不知怎地,姚姬覺得他在發愁時的認真緊張最是好看,另外還有認真心無旁騖寫東西時的眼神……她注視著張寧良久,竟然一時忘記了煩擾,她的臉上輕輕露出一絲微笑來。這不能怪她,她在這裡封閉得太久,感官都快要麻木了,壓抑無聊的心境長期沒法排解。而最容易刺激人感官和心情的,恰恰是一些簡單膚淺甚至於低級趣味的東西,比如叫人喜歡的外表……與之相比,諸如對尚未發生的未來的憂心等等雖然重要卻顯得太抽象,一時間姚姬似乎麻木不仁毫無感覺,卻被張寧的麵目和他低沉有序的語氣吸引。張寧對於她忽然露出的微笑很納悶,是因為被說服了讚成起兵?可是用微笑來表達讚成好像不太準確。他猜不透,麵露疑惑沉默了一會兒。姚姬很快回過神來,隨口道:“你說。”“說什麼?”張寧問道。姚姬便道:“你打算怎麼起兵?”張寧忙欠了欠身,一麵琢磨著語言的條理,一麵說道:“據我所知,辟邪教有教徒數萬?這些人雖然不能全數用得上,但從中挑選出少數人馬為根基起事應有把握。完事開頭難,隻要勢力一發展有了根基地盤,建立起統治體係,治下之民就會漸漸認可我們的合法權力,隻要戰爭形勢好,兵源就不會枯竭。所以我認為前期的難題是治人,而武器裝備和軍費反是次要;中後期的難題是民心,士人之心與百姓之心……”姚姬忍不住打斷他的侃侃而談,輕輕說道:“我雖是婦人不通兵事,但隻問你兩件事:第一,辟邪教教徒甚眾不假,但他們不認為起兵造反有希望,你怎麼說服他們為你上戰場送命?第二,永樂以來偽朝已經鞏固了軍政大權,打起建文君旗號就想讓官兵投誠不可能,彆說兩京數十萬jing銳,就是湖廣一省調集軍隊鎮壓,你手裡既無良將也無jing兵,一眾從未上過戰場也無軍械的教徒如何與披甲執銳擁有優勢火器的官兵對陣,如何能避免不被立刻消滅?”張寧正sè道:“母親這兩個問題恰恰是最容易。”“哦?”姚姬好奇地做出傾聽的樣子。張寧道:“第一個問題,隻要讓辟邪教徒相信朝廷會很快清剿他們,特彆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分壇頭目,既無合法身份、又無土地產業,可能很多人連一技之長也沒有,一旦失去辟邪教是什麼處境?第二個問題,官兵的裝備恰恰可能不如我們,我能造出更好的兵器。”姚姬詫異道:“你以前寒窗讀書,後來做文官,你有什麼辦法得到盔甲和火器?莫非在官場能拉攏到人才,但鍛造盔甲人力物力消耗巨大,軍費也是難題。”張寧一時不知怎麼解釋,總不能說自己是穿越來的。當然短短年月之內沒法弄出工業革命後的東西出來,工業的條件太多;但現在為什麼一定要工業?隻要比官兵用的那敘門槍先進就夠了,做到這一點張寧自覺不是太難。他沉吟片刻便道:“我不知如何論述,但我能在起兵之前做出來讓母親相信。”姚姬想了一會兒,說道:“你有個舅舅在永順司地界的山裡,管著幾個村鎮兩百餘戶,那裡的人或是建文朝逃難的外戶、或是辟邪教徒,有糧有人,我可以先引薦你去找他……娘不是不信你,隻是這種大事不能草率。”“很好,我準備妥當便過去。”張寧詫異道,“我還有個舅舅?”姚姬道:“彆人叫他姚和尚,南京之役後,他逃出京師出家躲起來,後來胡瀅清查全國僧道度牒,隻好帶著一些熟人來辟邪教投奔我這個當姐姐的,在永順司還俗娶妻生子,卻沒問他為何不蓄發。後來他就得了個外號叫和尚。你去他那裡辦事,到底是親戚更信得過。”張寧點點頭:“母親派個人跟我,我先回常德辦點,然後好叫人帶路過去找那位沒見過麵的舅舅。”姚姬道:“那讓秋葉跟你。”張寧心裡微微尋思,不禁小聲說道:“我聽說四大護教,秋葉、冬雪是上頭派遣的人,母親卻讓她跟著我,不知何意?”姚姬道:“人是會變的。秋葉是我的人了,讓她和你多熟悉,正好有利拉攏……那晚上你胡來的事,她都對我交代了。”張寧尷尬,又聽姚姬小聲笑道:“那麼大的人,你也看得上?你身邊除了桃花仙子是鄭洽的人,那個徐文君沒有侍寢?”“沒。”張寧臉上有孝燙,心道你不也隻能在下麵的密室裡自娛自樂?一時沒留神,下意識便向簾子裡麵看去。姚姬見他的目光,很快明白了什麼,臉上頓時變紅。她紅了臉的模樣異常美麗,宛若喝醉了酒的迷離、又仿佛嬌羞無限。張寧看得愣在那裡,不能自持。不料姚姬的神情漸漸冷漠,輕輕說道:“上回秋葉的事就算了,今後你要注意名聲,不要在世人中有荒yin的傳言。而姚家書香門第,我又是皇室的嬪妃,自應守禮守節,不會讓你因我遭人恥笑。”忽然有拒之千裡的感覺,張寧隻好作禮道:“是。”但見姚姬端案上的梨花茶、不再言語,他便知趣地起身告辭。回到廂房,張寧從懷裡拿出昨ri寫好的奏章檢查了一遍,又重新放回衣袋,因為決定要回常德府一趟,這些東西也無須叫人遞送回沅水茶園了,自己帶回便可。他見門外ri已西斜,本來今天醒來就是下午了,啟程的時間隻好定在明天。遂在案前坐下來,用手肘撐著下巴,在心裡梳理將要辦的各種瑣事。到了第二天早上,張寧出發前去向姚姬辭行,不想沒見著人,她隻派秋葉出來,帶了句話叫他路上慢行。若即若離的相處,正值遠離之時,張寧心裡忽然感覺十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