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臨,水汽和硝煙膩在一塊兒,在戰場上籠罩起了一層朦朧的大霧。這是大夥呆在營地上的最後一個晚上。“明天一早咱們帶上傷兵和俘虜直接去常德城。韋將軍的人馬已經沿沅水出發了,此時官府已似驚弓之鳥,韋將軍收複常德城應該隻在旦夕之間,等咱們到地方時定然拿下了。”朱恒在中軍大帳從容地說著,“辰州也安排了一股兵馬過去,攻下來也沒什麼難的。薛祿在那裡留下的人馬或許聽到消息後就要跑……”中軍大帳裡還剩幾個將領、另外還有參議部的眾官作陪,因為之前喝了些酒大夥都麵露紅光。戰役還未完全結束,大量的兵馬也還在作戰,還不到慶功的時候,但並不妨礙人們提前就喝了不少酒慶祝勝利。朱恒安排完接下來的正事,大夥卻沒有散去的意思,仿佛仍沉浸在白天的激烈戰鬥中。“主公可會下棋?今天的事已差不多了,臣陪主公對弈一盤如何?”朱恒故作輕鬆地問了一句。坐在正中蒲團上的張寧隨口說道:“朱部堂所指是什麼棋,象棋的話本王倒也會幾分,圍棋就恐貽笑大方了。”“軍中隻能找到圍棋。”朱恒一本正經道,“若主公不介意,容臣下臨時教主公怎麼下圍棋可否?”朱恒是張寧手下位置最高的文官,彆人好心說教授下棋,琴棋書畫本都是文人間的風雅事,自不好拒絕。再說張寧今晚也隻能在荒郊野嶺的帳篷裡睡一覺,晚上也沒什麼事了,便笑道:“如此甚好,我正好能請教博弈的行家。”聽他這麼說,朱恒便收益侍衛去把一副圍棋取了過來,倆人在蒲團中間擺了張簡陋的木案,便將棋盤擱了上去。眾文官武將也饒有興致在一旁圍觀,對弈雙方一個是王爺一個參議長,棋無論怎麼下可能都有些意思的。朱恒從棋盅裡撚起一枚白子,笑道:“主公為尊,我便不客氣地下落子了。說罷將棋子不假思索地放在了棋盤上的一角。”張寧對圍棋確實不怎麼懂,現代人如果不是專業棋手或愛好者,圍棋著實不流行了……鬥地主的話他倒是比較精通。不過雖然不太懂,卻是清楚基本規則的,無非四麵圍定中間的棋子就“死”掉;而且一般起手都是占角他也清楚,當下便在棋盤上的一角落也落了一子。“哈哈。”朱恒爽朗地一笑,“主公妙棋。”張寧:“……”連觀棋的人們也覺得朱恒要拍馬屁也痕跡太明顯了。不料朱恒卻自有道理地說:“這第一手是最簡單的,也是最妙的。主公起手便欲占角,深得圍棋之妙,我卻不是成心恭維。就如當初漢王起兵,主公與臣都勸漢王下占南京,便是占東南角的一手。”這下張寧似乎明白了,朱恒要下棋是假,要在這關頭上對戰略有話說是真。於是他心裡便已不虛,雖不怎麼懂圍棋,但要借棋說道理,他還是十分懂的。張寧一麵順手拈棋子亂占棋盤上的空,一麵順著朱恒的說法開口道:“優先占角確是好法子,兩邊都被邊界封住了,受到的威脅較小,可以從容圈地發展形勢。”朱恒也在隨手亂下,兩人落子的速度非常快仿佛不假思索,“這棋盤上的四個角都是一樣,天下的四個角卻各有不同。”張寧笑道:“那還得朱先生指點一二。”朱恒淡然道:“就說漢王占的東南角,自古也是形勝之地,國富民強可攻可守。不過要占此角、占得穩固,長江天塹反而不是最關鍵的地方,關鍵之一卻是淮河。自古有言‘守江必守淮’,淮河不僅為長江防線提供了一個屏障;江淮之間的寬闊縱深也保障了長江安危,不至於一處被破就直搗腹心。所以從長遠來看,長江天塹反而過於脆弱,從來沒有占據東南角的人丟失淮河能長久完存的先例。因此當初京營向南追逐在徐州一戰後不顧糧秣未準備妥善就急攻揚州、淮安,率先奪取了長江北岸的控製。漢王軍在江淮大敗之後,才不得已重兵設置江防,這已經棋失一手了。東南角接下來的關鍵之地就在於湖廣,特彆是武昌。要保障江防的完整,必控中上遊,否則敵軍就可以順江而下;就算在中遊各鎮重兵防守,終非上善之策。臣多次進言漢王要進取武昌,為此又得罪了很多人,建議卻沒得到采納。漢王兩地關鍵都沒得到,東南角是保不住的,這是逐鹿中原的‘棋盤’上早有的道理;漢王不懂這盤棋,所以大事必不成也。”張寧聽得頻頻點頭,頓覺十分有道理。這些玄虛在幾千年爭霸史上或許隻是常識,可那或許隻是少數人中的常識,張寧就是第一回聽說“角”的戰略。他漸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沉吟道:“如果把江浙地區比作東南角,那西南角應是四川?西北角定是關中,東北角……不應該是遼東,以前遼東並不是中原王朝控製的核心地區,是指河北?”朱恒拜道:“主公都說對了。”張寧欠了欠身,坐正了身體,忙請教道:“那咱們占的湖廣算是什麼,請先生教我。”朱恒卻賣了個關子,低頭看向地盤:“臣與主公各占二角,角已經爭完,該爭邊了。”圍棋盤上顯然是朱恒讓著自己,所以張寧才能從容亂子占角,不過今晚的重點顯然不在圍棋上。張寧恍然道:“咱們占了個邊!”“暫時連邊都沒占到,至少要趁勝奪取武昌、嶽州、荊州等地後,才敢說占了邊。”朱恒撚|著下巴的胡須直言道,“所以當初在辰州麵對數萬大軍壓境時,臣多番阻擋主公轉攻寶慶,便是出於此種大略的考慮,要占個邊才算得上入圍,才有了在棋盤中存在的資格。”張寧道:“以先生把天下喻棋的說法,角才是最好的地方,那咱們占邊應該不算上策罷?”朱恒微微搖頭道:“非也。下棋最初都要爭角,正如天下由治入亂的起初,群雄都要占角方能蓄勢,不至於被輕易吞噬在洪流中;但眼下這是特殊的時期,並非到了治亂重新逐鹿的大勢下,亂象隻是短暫的,隻爭角毫無意義。正如天下一統,隻剩一隅,所具一角又有何用?無法和整個天下爭鋒的。恕臣直言,以大勢而言,臣一開始就沒覺得漢王和主公有多少的機會,不過事已至此,唯有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一條路罷了。當此之時,因故一開始就要放眼於滿盤,根本沒有據一角而蓄勢的時機;既不能局限於一角,就要向‘邊’進取。臣進一言:‘宜攻不宜守’,望主公切記。為何咱們要爭邊?大凡有進取之心者,必爭邊,方能向外拓展。三國時蜀漢具有益州(四川),占了一角,卻對荊州十分重視、便是爭邊,沒有荊州蜀漢很難有進取之勢……漢王具有東南角,但他不是我們的心腹大敵,反而對我有利;所以我們才要爭邊,眼前的下一步是要爭取與東南互為長短遙相呼應,以便造勢……武昌必取之地!”張寧點頭稱是。朱恒又道:“此番一戰,湖廣已無強敵,嶽州等地如探囊取物,但還不到鬆一口的時候,臣建議儘早準備進取武昌。然後占據夔州,方可成勢。”張寧沉吟片刻,問道:“重夔州是防四川?”朱恒道:“《張儀列傳》中有一段,秦占西川後脅楚,是這麼說的:‘大船積粟起於汶山,浮江而下,至楚三千餘裡。舫船載卒,一舫載五十人與三月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餘裡,裡數雖多,然不費牛馬之力,不至十日達扞關……’便已道出了玄機。漢王占東南角,我占一邊,北上是逐鹿中原的方向,防禦便防西南角。要經略此邊,隻要占有夔州,就防住了其咽喉;夔州在手,西南無大患也。”張寧以為然,當下便讚道:“我得朱先生,勝得十萬師。今晚這盤棋,真是受教良多。我倒是覺得,漢王丟江淮不是最大的損失,丟了朱先生才傷筋動骨了。”朱恒搖頭歎道:“臣不過一介文人,前不能衝鋒陷陣,後不能平生錢糧,隻有三寸之舌,王重之則重、輕之則賤,如此而已;在南京時,臣三番提醒武昌之重,卻被人嗤之以鼻,又有何用之地?唉,惜漢王,被一幫蠢材誤了。”這句話張寧倒有些不以為然,史上漢王本就沒折騰起什麼風浪,要不是自己在微妙之間影響了走勢,他連西南角都占不了。不過朱恒確實是必須的人才,除非再得到一個相當水準的高級謀士,否則絕不能缺少這樣一個人;張寧有自知之明,超前的遠見不是萬能的,還需要一個擁有“係統化”的當代見識的人……而這樣的人多半都有所作為、不是隨便在市井小民中能找到的,幸好有朱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