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常德城的前幾天除了準備北征,還有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戰俘。官軍在沅水一戰中參戰人數就達五萬以上,大部分人並沒有在戰場上被殺死,軍隊崩潰後有的投降有的向北逃跑,但主要道路一被封住大部分人又能逃到哪裡去?大麵積屠殺俘虜是首先被否決的,這種手段與朱雀軍平日的言論相悖。參議部諸官員分歧很大,有的建議將俘虜大量收編入朱雀軍,因為軍中本來就缺兵員;不少人卻害怕那幫人兵變,以至自掘墳墓;而放降兵回家鄉,也有可能不久就被武昌守軍重新征召,成為阻擋朱雀軍進軍武昌的阻力。張寧未能拿出決策、他需要等待幕僚們經過爭辯,通過一群人的爭論之後是非對錯也許比一個人獨斷要穩當,古人也說“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誠不我欺。這日他到黃昏時才離開參議部往府上走。之前官軍占領常德城後好像並沒有大規模燒殺劫掠,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不大,原來作為倉庫的參議部官署仍然能用,路上風景照舊。剛回府便得知姚姬要召見他,張寧便徑直去了園子裡。這地方以前本就是個遊園,後來還做過茶園,亭台樓閣山水樹木一樣不少。行至姚姬住的房子前,他便看見正門廳堂裡四大“護教”都在場,還有不少白衣劍侍,都是辟邪教總壇的頭目。一時間張寧就大概明白了,姚姬今天找自己可能是為了辟邪教的重組;因為之前張寧就提過,認為利用宗教起事的階段已經過去了,現在保留辟邪教的存在反而會造成歪門邪道的名聲。廳堂中的眾人都紛紛向張寧執禮,他點頭回應,左右沒見著姚姬,她不在廳堂裡。果然這時春梅就說:“教主在裡麵書房,正等著見王爺哩。”張寧便從廳堂的後門出,沿著廊廡徑直過去。以前姚姬就在這兒住了半年,他也不是第一次過來。剛進書房,便見姚姬正從她的近侍手裡接過三枝點燃的香,往一個香爐裡放。前麵的牆壁上放置著一個神籠,供奉著一尊精致的玉佛像,個頭有三歲孩童那麼大,整玉雕琢定然價值不菲。“母妃怎麼敬起佛來?”張寧在後麵拱手說道。姚姬轉身看了他一言,臉上依然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溫和表情:“以後不俸天神了,教中的冬雪護教正好信佛,進獻了這尊佛像,我便將其供奉起來。”聽到這句話,張寧便已明白“教主”已經讚成並說服了部眾,接受張寧的意見改組辟邪教。辟邪教確實算不上什麼真正的宗教,也就是東拚西湊組成的一個教義,敬的是“天神”,是一個中原土生的神靈;可下麵居然有人明目張膽地信佛,那佛祖是印度鍍來之神,顯然和三皇五帝一類的神是兩回事……可見辟邪教確實談不上什麼信仰。姚姬如此主動地支持他的大事,當下張寧便心存感動。這時他便隨口問道:“母妃信佛麼?”“方才平安用的‘敬’字好一些呢。”姚姬在椅子上柔柔地坐下來,“舉頭三尺有神明,人不能肆無忌憚,該懷有敬畏之心。不過佛家有言不打誑語,我這當著佛像也不能胡說,信佛暫且還談不上。”張寧想起辟邪教的那個老婦冬雪,心腸是大大的壞,卻長期在脖子上掛有佛珠,號稱信佛。他便有些感觸卻答道:“母妃雖說隻是敬佛,卻比一些信佛的人更有誠意。”姚姬微笑道:“這裡隻有一尊佛像,它不會說話,還有你,我自是不必偽裝什麼……”她故意把旁邊的白衣侍衛無視了一般,“我不信佛,是因還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真正相信它存在於世間,但是我沒有覺得它不好。佛勸人為善,戒人爭鬥,於世道人心是好事。人心深不可測,若無規勸之義,如水橫流不知會去往何方?”張寧拜服道:“您的一番話,叫我受教良多。”姚姬又道:“教內眾人,對於要信佛還是信道都沒關係的,隻不過以後不再宣揚教義了,各分壇和總壇的這如許多人,卻不知如何謀生?教壇可以散,但我還是想把人留下來。”張寧完全理解她,不說因為關心彆人的活路,就看這尊玉像,如果手裡沒人誰供奉給她喜歡的東西呢?沒有人馬、沒有實權,處處受製於人,要吃什麼玩什麼享受什麼或者有想做的事,都不太容易;姚姬本身就錦衣玉食慣了,怎麼忍心讓她受半點委屈呢?她又不是聖人,哪能完全大公無私,人之常情罷了。他點頭稱是。姚姬的眼睛裡頓時露出了高興的微笑,便接著說道:“我想過,唐代有內侍省,這名字不錯,可以把總壇改個名字叫內侍省。平安想一下,咱們住的地方要人管事吧,各種用度需人采辦吧,總壇的又是自己人,比重新去找人好多了。各分壇每個地方其實也就是數百教眾,隻要給他們土地,讓壇主管理地方,便可保持原狀;官府那衛所,一處將官就管幾千戶人,咱們的地盤上多一些幾百人的分壇,應無傷大雅?”她說罷帶著期待的表情,想來在辟邪教多年,為她提供了生存之所,她對教眾還是很關心的。那風情萬種的美目中流露出的期待,叫人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彆說要一些土地,就是要一座城,張寧也想要給她。他沉吟片刻,時不時注意她投來的目光,說道:“朝廷設置的錦衣衛起初可能不是為了軍情情報、而是內鬥的工具,但錦衣衛確實起到了細作打探情報的作用。我早就意識到咱們在這方麵的欠缺,就如發生在長沙府的那場伏擊戰,官軍從容布兵守株待兔,我們一點情報都沒有;又如老徐死前被人利用,我們也一無所知……參議部曾組建過近衛局,但是沒什麼作為,有一次抓獲了錦衣衛細作還是辟邪教眾的功勞。老徐死了之後,近衛局如今更是名存實亡。我想總壇改為內侍省之後,也可以負責起這部分職權。”姚姬聽罷笑道:“你卻是大方,我隻是想要一顆珠子,你乾脆送一條鏈子……辟邪教一旦涉足軍務,你倒不怕我乾政?”張寧輕輕說道:“要是我死了,兒子還沒長大的話,我會支持母妃攝政。”在他的看法裡,權力不是隻有男人才想追逐的東西,明朝女人不能乾政並非她們不願意,隻是被極大約束而已;權力的含義就是,誰願意受製於人、願意看彆人的臉色行事、誰不想為所欲為?欲|望不分性彆。姚姬急忙伸出玉手,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你是在咒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麼?”片刻後她好像意識到什麼,手指就像摸到了一塊火炭一樣飛快地縮了回去。她的臉上還帶著一絲微紅,卻故意板著臉微微側頭道,“你去前廳罷,早些把結果告訴諸位。”一旁的白衣侍從屈膝道:“是。”旁人一走,姚姬便更大膽,開始無顧忌地觀察張寧的眼睛,兩人默默地對視著,好似想去理解彼此的內心。張寧的內心極度簡單,甚至庸俗。當不再一無所有的時候,愛一個人就是願意與她分享利益;有的女子,送她一條值錢的首飾就高興了,有的人成了情婦則要一棟樓……而張寧給的東西,是更實質的政|治權力,它能帶來更多,比送一箱子金銀首飾貴重多了。他也相信這是姚姬想要的東西,因為她曾經在宮廷裡呆過,那些宮廷內鬥的殘酷恐怕難以忘記,她明白權力地位的重要,絕對不願意受人踐踏羞辱、以及違心地委曲求全。……這時張寧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戰爭勝利後應有的得意,他沉聲說道:“我擊敗了八萬大軍,很快還要去攻占嶽州、武昌、荊州,更多的城、更多的土地,用武力去占有。隻要母妃要的東西,我都願意給予,分壇的那點土地算什麼?我們需要勝利和實力,今後什麼馬皇後之類的貨色敢給母妃臉色?讓他們仰仗您的鼻息求活罷。”“你竟然用好處來賄賂我?”姚姬的情緒失去了淡然,聲音微微有些顫動,“以後沒有外人,你不必叫我母妃了,不知為何聽著怪彆扭……”“那叫你什麼?”張寧的目光愈發專注,聲音也低沉起來好似在說什麼秘密。“叫甚麼……”姚姬深深呼吸了一口,搖頭道,“算了,就叫母妃罷。”張寧道:“之前你承諾過的,您還沒獎勵我。沅水一戰您親眼所見,我打得可是十分艱苦,命都不要了。”姚姬的眼神微微轉移,從張寧背後的玉石佛像上掃過,不禁退後了一步,她的胸口一陣起伏好似呼吸不暢,上衣絲料上如波顫動,壓抑著豐腴的內在。“我……”她退後時後腰已經觸到了桌子,下意識把手向後按去支撐重心,不料碰到了茶杯。“鐺”一聲清脆的破碎聲,嚇得她全身都是一顫,臉色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