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正月,經過諸多繁瑣的過程,大明王朝第二代君主終於到達了武昌城外。武昌城正月裡竟然下了一場雪,大雪。不過長江南岸的雪不過是一場視覺盛宴,表麵看起來天地突然間銀裝素裹,但雪太輕太容易化,和北方層層疊墊的厚重積雪全然不同,這裡的雪一腳踩上去就見泥了。張寧率眾官在城外數裡地靜靜地等候著,為此他特意穿上了特製的黃色新袍服,以及一頂烏紗翼善冠,以示皇室成員。就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沒等到朱允炆的隊伍,隻見一匹快馬先從城門口奔馳而來。此時從南門到府前街的主乾道已經清理戒嚴,除了朱雀軍官署的人有什麼事兒,沒人能在這條路上騎馬。果不出其然,來的人是一個年輕官員,穿著灰色的袍服不同於地方衙門裡的官吏。年輕官兒在遠處和一個侍衛隊正說了兩句話,便徑直快步走到張寧旁邊,小聲說道:“剛剛參議部才收到公文,從常德來的,‘武昌營’的探馬在江上發現大型船隊,船隻數量龐大整條江上都是,已經靠近歸州……”張寧聽得忙問:“探清楚哪裡來的?”官兒答:“四川來的川軍。”張寧心下“咯噔”一聲,心下陡升煩躁。四川的門戶是夔州,川軍抵達的歸州已經東去夔州百裡之遙,完全進入了湖廣地界;朱雀軍的探子竟然在大軍到了歸州才發現?這也怪不得周夢雄,他經營的畢竟主要是軍務,隻有斥候無法將觸角伸到太遠的地方,軍營中也沒有專門負責情報的機構。莫名地張寧覺得四川的地方軍組成大營之後不能小窺,這主要是一種直覺。不論唐代時劍南兵就勇猛,張寧道聽途說許多故事,抗日時期川軍就特不怕死,紅軍也吃過四川軍閥的虧。西南盆地一向都是中國的大後方,遠離火線,但川軍給他的印象不是什麼軟茄子,卻不明原因。但是一股大軍在四川全境動員,又征集船隻糧草,大搖大擺地順江而下,勞師動眾的聲勢根本沒有什麼秘密可言;姚姬的內侍省負責情報收集,他們為什麼一點消息都沒有?或是內侍省的探子根本沒有關注四川那邊……可對於長江中遊的朱雀軍,上遊地區本身就是一個戰略重心。可能是因為內侍省的人根本不了解朱雀軍的戰略。他心裡尋思了一會兒,隻見官道上一眾黑壓壓的人馬已經出現在雪地裡,隻好對那官兒道:“你先回官署,這邊的事辦好了,本王與朱部堂會趕到官署,到時再說。”“遵命!”官兒抱拳行了一禮。等到馬隊過來,讓開大路,一輛四駕馬車在前呼後擁中出現在張寧等人的前麵,天子儀仗幾乎俱全。有龍旗十二、布旗六十四,大車前有黃麾仗、黃蓋、華蓋、曲蓋、紫方傘、紅方傘、雉扇、朱團扇……並有各種節、仗、劍、刀、戟。這一番依仗排場都是參議部操辦的,之前在山裡的建文帝恐怕短時間內根本操辦不出這些騎兵和車馬依仗。整個隊伍浩浩蕩蕩,五顏六色,各種器仗連張寧這個做過禮部官的人都搞不清楚,各種象征意義,各種與天合體。但張寧不懂,總有人懂,建文身邊的文臣二十幾年後居然還弄得清楚這些禮儀。就這麼一副龐大的排場,一般人見了就會從心底冒出敬畏之心來。不過張寧心裡還是清醒,他明白這些作氣勢的東西,如果沒有強大的軍力和經濟基礎支撐,根本沒有一點鳥用。四駕大車靠近時,張寧便毫無壓力地跪伏在了雪地裡,在古代下跪不過是一種下對上的常見禮節而已。眾官隨即也跪伏在冰冷的雪中。張寧的手按在地上,表麵的鬆散雪花猶如棉花糖一樣沒有實感,手掌很快就觸到了冷冰冰的泥地。他高聲喊道:“兒臣湘王朱文表,恭迎父皇!”這時大車停了下來,在一個太監的攙扶下,一個人從車上走了下來。隻見到黃色的袍服下擺,露出靴背,張寧情知是建文帝,卻不能抬頭看他長什麼樣子。當皇帝走到麵前,他跪在地上時,如果突然抬頭去瞧臉,顯然是十分不敬的行為。“文表平身。”一雙手從長袖裡伸了出來,親自上來扶起張寧。聲音溫和而和藹,竟讓張寧心裡有些溫暖,突然認一個陌生人作父因此少了些心理抵觸,當然就算十分抵觸也是要認的。張寧被從地上扶起後,這才從餘光裡看清建文帝的模樣,這是他第一親眼看到建文本人。說來這是張寧見到的第二個明朝皇帝,第一個皇帝是宣德朱瞻基沒登基的時候。建文的兩鬢是花白的,臉上也有許多皺紋,不料長相卻是十分不賴,身材高但和畫像裡挺著肚子的皇帝印象比起來有點瘦,背不駝一副仙風道骨的氣質,五官端正目光有神,兩腮的皺紋特彆多讓臉顯得長,可麵相卻讓人感覺和藹可親……不過想起來建文帝才五十歲,眼前這副模樣確實有些顯老了,看上去好像六十歲的人一般。建文朱允炆一手就捉住了張寧的手腕,攜其手道:“天寒地凍,你隨朕同車。”張寧不好拒絕,忙道:“臣謝恩。”轉過身時,隻見地上跪著的人中間,朱恒等幾個人微微抬起頭來,或許是張寧獨自上車讓他們有些不放心。但張寧倒是沒覺得有什麼,雖然建文對他來說等於是陌生人,但這裡是武昌城、朱雀軍上下的巢穴,況且建文此時害他有什麼好處?張寧上了大馬車,被賜座。接著馬車就緩緩啟動了,又慢又穩。突然兩人單獨在一個空間裡,張寧倒感到有些尷尬,因為和這個老頭一點共同話題都沒有,彼此又不熟。倒是朱允炆坐在對麵饒有興致地上下仔細打量著張寧,一麵摸著胡須一麵還微微點頭。有血緣關係的人,確實大多都有一種“神似”,從五官和麵相能瞧得出來……前世人口已達六十億之多,除了親戚張寧就沒見過誰和自己長得像。張寧正想找個恭敬的話題說幾句話,忽然遠處一陣炮響,把冷場的尷尬遮掩過去了。他忙道:“城頭的弗朗機炮齊射,這是軍中將士以表對皇上的敬意。像鞭炮一樣,不過比鞭炮更有聲威。”“好,好。”朱允炆點點頭,依然很淡定,根本沒有被炮響嚇到。這時張寧便輕輕拉開車窗上的卷簾,路旁的情形頓時把朱允炆也吸引住了。那是衛隊訓練後充當的儀仗隊,和皇帝威嚴又繁瑣的儀仗不同,朱雀軍的儀仗隊又彆有一番風景。百餘人站成筆直的兩排,其隊列之整齊,在這個時代絕無僅有。衛隊將士頭戴方巾,穿著是青色軍服和白裡襯,下|身是灰色褲子和皂靴,有彆於一般將士的青色外服更顯得穩重嚴肅,同時讓白色的裡襯更突顯出整潔之感。如果這不算稀奇,那白手套肯定是明代儀仗的首創。一個聲音喊道:“舉劍……向皇帝陛下、行禮!”突然“啪”地一聲,全隊將舉起了手裡的嶄新佩劍,白色的手套在空中劃出整齊的軌跡,接著眾軍同時抬起左手平舉,抬頭挺胸注視著皇帝車駕的方向。朱雀軍的獨特軍禮是左手,因為右手常常要拿武器。“奏樂!”一陣悠揚的笛聲奏響,空靈而顯肅靜,古箏才隨之奏響旋律。與宮廷中昭之樂比起來,軍樂氣勢有些不足,但其悠長感人的旋律卻也動人視聽。張寧看到這場麵,眼睛裡微微露出一絲得意之色。這種禮儀和組織嚴密度,是文藝複興後才逐漸發展出來的表演,在此時表現出來十分有震撼感官,隻看建文十分有興趣地聚精會神觀看就知道了。張寧要讓建文帝知道,請他出來當皇帝,下麵的基礎不是草頭班子……光看路邊一百多號人的儀仗隊,這份整肅是未經開化的山民或是舉杆造反的起義軍能擁有的氣質嗎?這時朱允炆指著隊伍前側的一個站得一絲不苟的青年問道:“那是周忠罷?”“回父皇的話,正是周將軍之子周忠。”張寧答道。建文回頭道:“朕差點認不出來了,不錯,很精神,虎父無犬子。”張寧微微彎腰肯定,心道這句話自己也是說過的。他說道:“周夢雄目前在常德,掌武昌營近萬人,治理常德府、辰州府、長沙府諸地。”建文聽罷臉色很好,那周夢雄本就是跟隨他從南京逃亡出來的忠臣大將,現在得到重用總之是一個好兆頭。張寧也很希望建文感受到自己的誠意,往後是需要相互聯合的。軍樂奏完,儀仗隊跑步來到車隊的前方,代替了騎兵為車駕開道。這隊青壯人馬沒真正打過仗,作戰或許不行,但隊列是重點訓練的,齊步走起路來整齊劃一,十分有氣勢和觀賞性。靠近城門後,隻見城內外圍滿了百姓,武昌恢複秩序之後人們的圍觀愛好又表現出來,軍民百姓都在道旁想看看皇帝的威儀,一時熱鬨非常如同過節一般。前麵開道的儀仗隊青壯軍士也沾光大出風頭,讓那姑娘小媳婦們大飽眼福,臉都看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