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間好像身處在一團濃霧之中,忽然聽見有人在討饒:“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他循著聲音低頭一看,兩張熟悉而陌生的臉叫他大吃了一驚。其中一個白胖的臉,是吳庸,另一個乾瘦臉長如馬,是詹燭離。倆人的手都被反綁著,正跪在地上。那吳庸跪伏在地上,手不能動彈,拿臉像一條牲口一樣磨蹭著自己小腿,一把眼淚一把涕地哭訴:“我家裡還有妻兒老小,你不能殺我,我有什麼罪孽非死不可?!”哀求了一陣,吳庸又忽然罵道:“我死了也要把你拉下地獄!”站在霧中的張寧精神恍惚,心下又懼又怒,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便拚命地在麵前劈砍起來,身上很快濺滿了血。正揮砍得累了,隻覺嗓子眼冒煙口渴得厲害,抬頭一看,自己不知怎地又身處在沙漠之中,全身上下仍然血跡斑斑。前麵忽然升起一片黑色的旌旗,大批人馬向這邊奔過來。當頭衝出一騎,一個頭戴高筒帽的漢子大喝道:“你已經被包圍了,還不快放下武器,舉手投降!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罪孽深重,全天下都沒有你的容身之處!”一股子懼意籠罩在心頭,他丟下劍轉身就逃跑。在沙漠上又乾又渴,他仰頭大口喘息。忽然聽見身後“嗖嗖”一陣響動,回頭一看,隻見幾枚“血滴子”一般旋轉的鋒利飛盤正向自己的脖子飛過來。他頓時手腳冰冷,眼看著那駭人的玩意旋轉而來,躲也躲不了,絕望與極度恐懼襲上心頭。我要死了嗎,這樣就死了嗎;可不死也沒地方去,罪惡不容於世……他恐懼地大聲喊叫起來。瞪圓了眼睛看著飛到喉嚨跟前的血滴子,他大張著嘴,全身緊繃著站在原地,等待著那一刻的降臨……忽然從床上醒了過來,張寧睜開眼坐了片刻,終於意識到隻是個噩夢。臥房裡的蠟燭已經燃得隻剩一小截了,窗外也微微發白。他四處一看,看到了床邊的凳子上折疊整齊的黃色錦緞,上麵還放著一頂烏紗翼善冠。終於完全能確認,剛才的是夢,這裡才是現實。他爬到了床邊,伸手拿起拿頂烏紗帽,手指撫摸感受著上麵細微的纖維質感,心下終於好受起來。沒人能追殺自己的,手裡有兵有權!我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想殺人就殺人!現實的記憶完全湧進了心頭,現在連建文皇帝都和自己一條船上了,朱雀軍內無數的文官武將、還有那些投降後變節的地方官,沒人願意這條船翻掉……如果我死了,無數的人都要搭上性命,至少好過不了!權力的感覺讓他心裡充實起來,罪惡感和恐慌也漸漸淡去。想起來自己真是很久沒做噩夢了,這幾天不知道怎麼回事。這時張寧才感覺到口渴難耐,嘴巴裡乾得連唾沫都沒有。要喝水!一種直接而強烈的需求占據了所有感官,他匆匆忙忙地爬下床,鞋也沒穿,隻見書案上有個茶杯,便奔過去打開杯蓋,裡麵卻空空如也。水!一種甘甜的滋味不斷在腦海中回旋,水成了世上最好的東西。牆邊有個泥爐子,但看上去黑漆漆的一點火星都沒有,裡麵的炭火早就熄滅了。不過爐子旁邊的矮凳上有個銅茶壺,可能裡麵還剩了些冷掉的開水。張寧忙走過去將茶壺擰了起來,輕飄飄的重量讓他再次失望,搖晃了兩下,果然一點聲響都沒聽到。“嘎吱”門被推開了,一個後生披著一件襖子出現在門口,他是負責照顧張寧飲食起居的胥吏。隻見張寧赤腳站在地上,手裡擰著個銅茶壺,後生頓時明白了,忙彎腰道:“王爺稍等,小的這就去廚房給您燒水沏茶。”操尼妹!張寧暗罵了一句,說道:“拿上茶壺,去院子裡的水井裡給我弄一壺水來,馬上!”後生忙勸道:“天氣這麼冷,喝生水可不好,王爺要降息……”“叫你馬上去!”張寧冷冷喝了一聲,嚇了那後生一大跳,急忙埋著頭過來拿茶壺。服侍人的起居確實還是娘們更細心,以前徐文君在身邊的時候,臥房裡何曾連口喝的水都沒有?當張寧毫無風度地當著胥吏的麵嘴對著茶壺嘴大口灌水時,一種空前的滿足感頓時填補了身心的空虛,大口吞咽著冰冷的井水,停都停不下來。人的欲念,也是可以如此簡單的;隻有你需要的東西渴望的東西,才顯得彌足珍貴,顯得那麼急不可耐,哪怕是一壺分文不值的冰冷井水。他隻有在滿足欲|望之後的短暫時刻,才能心無旁騖地愉快起來。權力、欲|望,叫人欲罷不能的東西,心裡的善意和罪惡感在此時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張寧偶爾在想,如果自己以前不是一個循規蹈矩善良的普通人,或許也就不存在這種感受。喝飽了一肚子涼水,天色還沒完全天亮,但張寧顯然是睡不著了。他便叫人去準備早飯,自己起床穿衣洗漱。接著就早早地趕去了官署,今天來的太早,所有的官吏都沒來,官署內空蕩蕩的。他先把近來的公文、情報和參議部的卷宗又仔細看了一遍。過了半個時辰(一小時)參議部的幕僚們才陸續前來上值,當他們得知王爺早就來了時,有幾個人前來請罪。張寧隻好安撫了一番,說他們按時上值並沒有遲到沒有什麼過錯。看來張寧來得太早,也並不是什麼好事,除了裝出一副勤奮的樣子,卻會給下麵的人造成不必要的壓力;如果還去要求彆人也苛刻地仿照自己的勤奮,更會形成高壓氣氛,顯然是一件適得其反的事。這時朱恒帶著一批文官幕僚也到書房裡來了,見禮寒暄之後,張寧便一麵繼續翻看著手裡的東西一麵說道:“原本在黃州的神機營一部離開了黃州西調,昨日又得急報,川軍順江而來。荊州很快就會集結好幾萬人的官軍,這麼多兵馬聚在一塊兒不進行戰役,隻能徒勞地消耗大批軍需,是不合常理的。如果西麵被官軍突破江防,在南岸占住了立足點,對大局戰略將十分不利。諸位有何應對之策?”一個幕僚拜道:“臣建議立刻急令周將軍,將武昌營主力全部調集至澧州北境,並監視官軍動向,一旦有渡江跡象,即率大軍阻擊於江岸。”“武昌營成軍不久,非我朱雀軍主力,人數也比官軍懸殊太大,恐不能阻擋;除此之策,臣以為還應傳令嶽州的姚二郎軍將主力用船運渡至洞庭湖西岸,以備及時增援武昌營在岸上作戰。同時洞庭湖的水軍第一營應結束湖上訓練,而調入長江,一麵負責截斷長江航路、水運軍需,一麵於江上整訓。”就在這時朱恒沉吟道:“為防西線,諸位提出的方略自是不錯。但如此一來我朱雀軍四營兵,有三營重在西線;東麵武昌隻有永定營一股人馬,還沒有水軍助戰。長遠看來,朝廷可能還會從揚州等地調大軍過來,武昌等地方也不可不妥善經營。”張寧拍了一下桌子上的卷宗,開口說道:“西線突然出現川軍,叫我們有些措手不及。重點防備眼前的危險是必要的,永定營可以擴充兵力人數,也可另建一營。現在皇上頒詔書就可號令各地,兵源從各重鎮的軍戶中挑選。”眾人聽罷便各抒己見議論紛紛,在此先提出一些設想和建議。幕僚認為應該先聯絡一些有名望的官僚、上書擁護建文帝,作為表率,然後恩威並濟使得儘多的地方官士人、衛所指揮使公開順應建文的皇帝名義;之後才能名正言順地征召各地軍戶的壯丁,用於擴軍備戰。還有人老調重彈,擴充參議部,改組六部九卿,讓中樞成為更加正規的官府體係,一則更多的名額能接納各地士人、二則增加皇帝的威勢。而永定營指揮使韋斌則提出將辰州、常德對軍戶的一係列優待法令稍加改動、然後適用於武昌、嶽州、長沙等地,拉攏武人歸向之心。半個月前張寧覺得辦這些事時機不對,但眼下又讓他看到了軍政千絲萬縷的關係,不從大處著手反而製約眼前的實事。他不能再猶豫拖延了,當即就讚成了增設六部、在武昌等地頒布優待軍戶法令等提議。“為了以後擴充兵力,現在咱們就該準備好重整建製。我覺得可以仿照京營,將一營設數軍、各軍設數司(哨),如此一營兵數量就能如同京營一般達到數萬人。”擴大建製是文武都喜聞樂見的好事,當下也沒人反對。朱恒並提出附帶的設想,將主戰兵力各營部署在戰略要地,方便機動調用;城池防禦則令地方衛所重新征召軍戶組成,以要地的朱雀軍各大營作為武力威懾、投降的地方將官為幫手,節約了各地駐防的兵力,可將朱雀軍的實力更大地投入到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