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下旬桃花陸續綻放,有時候張寧並不知道哪裡在開花,卻能聞到風吹來的香味。櫻桃花方凋零不久,桃花又開,不禁叫人想起一句話,天涯何處無芳草。可是他仍舊無法釋懷,這幾天總是一遍遍地問自己,將來某一天會不會後悔今天所為之事?楚王宮幽靜的走廊裡,他已經獨自徘徊了很久。伯父張家被害的往事曆曆在目,宣德帝絕對是下得起手殘害無辜的人。況且羅幺娘也不能完全“無辜”,自己會把她送上修羅場的麼?事到如今已經無法回頭,隻能等待結果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張寧著實信奉儒家的一些真理;還有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之類的話。朝廷要用離間計,而且讓張寧切身感受到了寒氣威脅,怎麼也得回敬一個反間計。隻是與人鬥惡如同戰場,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常常對付他人時自己也要付出代價。他又往好的方麵想,或許這回桃花仙子又能把羅幺娘營救出來了。不過就算羅幺娘能脫險,自己也將失去她的心;並且為這個女人上了生動的一課,能叫她更加現實和成熟起來。羅幺娘定然能猜到是張寧把他們家拉下水的,廠衛要查筆跡,她就應該能想起自己曾經因為爽約,而送了一封信作為彌補。而且桃花仙子在她麵前求助過怎麼聯絡太監王狗兒,她也能聯想此事是張寧和王狗兒一起造成的惡果。她能寫那封信,自然是因為信任張寧;如同張寧信任她。可是一顆真心卻反而成了彆人利用的把柄……“唉……”張寧長長歎息了一聲。徘徊了一陣,他發現張小妹的房間就在這附近,便踱了過去,往門裡一瞧,果然見她在屋裡。門沒關嚴,隻見小妹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書,他便直接推門走了進去想和小妹說幾句話,也許就能從糾結煩惱的情緒中逃避出來了。“嘎吱”木門發出了聲音,可意外的是張小妹竟然這樣也沒察覺。他開口問道:“什麼書,讓你看得如此入神?”這下終於驚醒了張小妹,她的動作非常快,立刻就把手裡的冊子往被子裡一塞。張寧保證從來沒見過她的動作如此迅捷。小妹漲紅了臉:“人家這裡是姑娘家的閨房,哥哥怎麼一聲不吭就溜進來了?”張寧道:“我明明在敲了門還喊了你一聲,你也沒說不讓進,我自然就進來了。”張小妹皺眉道:“你敲了門?”“敲了。”張寧一本正經道。他說罷隨意地就在書案前坐下來,好像什麼都沒發現一樣,更不看一眼剛才小妹塞東西的被子,“路過你這裡,進來喝口茶,也好與你說說話,最近忙著事都沒顧得上搭理你。”小妹回頭一看,“爐子上的水正巧燒開沒多久,你坐會兒。”等她轉身去泡茶,張寧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來,順手伸進被子裡就把她藏的東西掏出來了。翻看一看,原來是市井書店中常見的那種小冊子,而且還帶插圖。他隨手翻看了幾頁,感覺沒什麼質量,而且插圖是黑白墨線印的,十分粗劣,也就隻能辨彆出兩個人乾那事用什麼姿勢罷了。他便開口說道:“誰給你的書,這圖畫得也太差了,我記得有彩畫的。”小妹這才發覺,嘣地把水壺丟下就跑了過來,一把將小書奪走:“哥哥,你好討厭!”“這又沒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張寧道。小妹見他沒有責怪,這才不高興地翹起嘴道:“我從顧姐姐那裡拿的,看著新奇,所以、所以……”張寧不以為意,隻道:“這王宮裡人多,不叫彆人看到了就好。”“我知道的。”小妹紅撲撲一張臉,“我才想起叫哥哥發現不要緊……反正你也對人家做過壞事。”張寧還是在想著羅幺娘,眼前又有張小妹,他心道:很多女子一開始都是小妹這樣清純的罷,看本小書還羞臊得不得了,不過她隻要一離開庇護所,被欺騙被踐踏,見識了風雨便會重新成長。他不禁伸出手將張小妹的小手捧住,情緒不穩,看著她道:“我本應該就姓朱,你姓張。雖然我們兄妹如果太明目張膽、世人仍然會詬病,但這都沒關係的。你就留在我的身邊,你相信我不會背叛你麼?”張小妹的目光溫柔起來,不假思索就使勁點頭:“我當然信的,哥哥還用問?”……揚州的住宅不是楊士奇的家,他的家在京師,但作為首輔大臣住的地方就不應該被什麼廠衛軍士或刀筆吏隨便闖進來的,這是作為大臣起碼的尊嚴和威信。可事情恰恰就發生了,廠衛明目張膽地衝進府上搜查,並抓走一個奴婢。如果沒有皇帝的首肯,這幫廠衛番子絕對不敢擅闖大臣家;不然一個參與統治帝國的重臣連起碼保障都沒有,還要大臣作甚,叫那些宦官番子去管理國家算了!楊士奇已經感覺到了事情不妙。沒過兩天,朝廷眾官的視線已經轉移到了內部,紛紛針對楊士奇掀起了風浪。首先發難的地方就是楊士奇的兒子,這個開局完全在楊士奇的意料之中,因為兒子本來也是他的軟肋。他有個兒子叫楊稷,脾氣暴躁又狂妄自大,或許是楊士奇從兒子小時就過於愛護、管教不太嚴厲的關係,此子長大了更加猖狂,又依仗老子的聲威,自然為非作歹,光是打架傷人欺男霸女有案可查就是十幾起,其中還有致殘的。實際上楊士奇確實也每次都給他擦屁股擺平了事端,這也沒辦法,難道作為父親能親眼看著獨子被繩之以法,依律處斬或是走上九死一生的流放邊疆之路?其實每次出事過後,楊士奇都會教訓兒子,甚至吊起來打過。但這種懲罰對於養成習性的兒子顯然已經效果不大了,楊稷骨子裡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都有個牛氣的老子,遇事自然就沒啥好怕的。這種事雖然影響不好,但一直是無傷大雅的,隻要沒出命案,總有辦法平息。朝裡當然沒人無事揪住楊士奇的兒子不放,能給麵子就給了。對於皇帝和朝廷來說,一個賢能的大臣與一個為非作歹的小子相比,顯然是前者更加重要。不過這隻是風平浪靜的時候沒事,一旦勢頭不好,大夥兒就正好抓住這一點開始攻擊。楊稷的斑斑惡跡,確實也有案可查事實確鑿,拿這事兒發難真是立足就處於不敗之地。楊士奇其實對兒子已經很不喜歡了,相比之下他覺得養女還乖巧懂事得多。可是楊士奇經過了生母改嫁,寄居繼父家的生活磨礪,內心最看重的還是親生兒子,那是楊家之後。但這回攻擊的是楊稷,楊稷卻不是事情的本質;一向招他寵愛的羅幺娘更讓他不放心。抓走的丫鬟就是羅幺娘的貼身丫頭,廠衛番子進府後好像還搜查了羅幺娘住的閨房,拿走了她的字跡。種種跡象表明,這事極可能與羅幺娘有關。楊士奇已經顧不得養女的自尊或者臉麵了,再次喚人去叫羅幺娘到書房問話。“你是不是和張寧的人有聯係?”楊士奇直截了當地質問,語氣已經比平常嚴厲得多。羅幺娘有些惶恐,猶豫了一下終於點頭承認了。楊士奇歎息了一聲,突然覺得自己走錯了一步,當初就不該將就顧惜羅幺娘的主見,早就該把她嫁了……或許皇帝對自己的疑心,很大的原因就是在羅幺娘身上。羅幺娘以前和叛軍首領張寧有過婚約,雖然後來解除了,可一個大姑娘年過二十了還養在家裡,怎叫人不覺得奇怪,難道是舊情未了?在大事上楊士奇從不糊塗,可在家事小事上卻常犯糊塗,這回就是最簡單的錯誤。楊士奇的語氣更加嚴厲起來:“你見他的人作甚?”羅幺娘膽量一向很大而且很有主見,獨獨有懼怕又尊敬的人,就是養父楊士奇。她麵對楊士奇這樣的質問,方寸驟亂,怯生生地答道:“他派人到揚州辦事,順帶捎帶一封書信過來,然後那些人在揚州不熟,也想讓我幫忙安頓一下。”“辦什麼事?”楊士奇今天也沒有往常的淡然和和藹,問話短促生硬。羅幺娘答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隻是無意中被他們撞見,後來怕父親被牽連,也不願意去見麵了,更未幫上忙;隻是覺得應該言語一聲,才派了小翠去告訴他們,不去赴約。”楊士奇道:“你是不是叫小翠捎了字,而且是親筆寫的字?”一瞬間羅幺娘覺得整個禍事的責任都會落到她的肩上,心裡著實承擔不起。在外人麵前的冷傲並不足以證明她的強大,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承擔這樣的大事?事關首輔大臣一家,甚至朝中許多官僚的前程。叫人怎麼承擔?一死了之叫擔當負責麼?“沒有!”羅幺娘使勁搖頭,眼淚已經含在眼眶裡了。楊士奇突然心腸硬了,不為所動,再度強調道:“真的沒有?”“沒有,真的沒有!我又不認識那些人,派小翠過去言語一聲,說我不去赴約了,隻不過是看在張寧的份上。”羅幺娘直呼其名,心裡突然對這個人生出莫大的恨意。正如楊士奇所慮,廠衛抓走了小翠並帶走了羅幺娘的字跡,羅幺娘也意識到自己帶過去的書信應該落到廠衛手裡了……而且桃花仙子問過王狗兒的事,自己還告訴她要找王狗兒應該先找太監王振,以及如何找到王振;當時卻沒進一步追探,桃花仙子找王狗兒作甚?張寧的人又是如何和朝廷廠衛有來往勾結的?羅幺娘的恨是這一切罪責竟然落到自己一個人頭上,但心裡還有一種更難受的情緒,那便是背叛。如果你本來就對他有心理提防,就算被算計也也不會如此難過;但被自己信任的人出賣背叛,大約是最難過的感受之一。整個人對時間萬物的看法仿佛都在一瞬間改變了。楊士奇又歎了一起,態度稍稍緩和了一些,“其實這事終究不該怪你,該來的遲早會來,不過一件小事能將其提早觸發而已,給了彆人借口由頭。”“父親讓以死謝罪罷,唯有用性命報答多年撫養之恩。”羅幺娘麵如死灰,失落絕望的情緒完全表現在了臉上。楊士奇忙道:“萬萬不可!要不是看不開,有什麼用於事何補?”“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羅幺娘茫然道。“該怎麼辦……”楊士奇搓了搓手,無奈道,“既然沒找到應對之策,最好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都到了這一步,就算是楊士奇能有啥辦法?他的能量來自於威信名望、人脈和多年積累的地位,但現在皇帝要收回地位,朝中同僚個個為了避嫌作出姿態攻擊他的兒子楊稷,人脈也不可靠了,那還剩什麼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前有什麼事,比如是楊榮管的範圍,打聲招呼就解決了,現在給楊榮打聲招呼看他買不買賬。就在這時,隻見管家走到了書房外麵,輕輕咳了一聲。楊士奇便招呼他進來說話。管家稟報道:“門外有個婦人求見。老奴不認識,要了名帖。”楊士奇隨口道:“這種時候誰還會派人過來拜訪?”說著接過名帖,念道,“桃花仙子?”羅幺娘一聽,急忙說道:“此人我認識的……”楊士奇很快意識到了什麼,伸手拈了一下胡須,猶豫了一番開口道:“這些人不知死活,竟然徑直登門造訪,是引項待戮還是要授人以柄?趕緊把人轟走!”但羅幺娘不這麼認為,她覺得事到如今了連家父都沒辦法,反正是坐以待斃,為何不聽聽那邊的人怎麼說?而且她心裡也有一肚子疑問,真想當麵質問桃花仙子。接著楊士奇叮囑一番,嚴令羅幺娘不能擅自出門,不要再生事端。他不能將羅幺娘鎖在家裡,這種事楊士奇不會做,況且又是對羅幺娘……若羅幺娘是個不知世務上當受騙的閨女,也許倒可以將她關起來。暫住的楊家宅邸自然是擋不住羅幺娘的,她在幾年前就可以獨自來往南京辦危險之事,要進出熟悉的楊府簡直是輕而易舉。當天深夜,月亮星星皆無,她便摸準一處沒有燈的角落,穿著一身夜行衣獨自溜出了院牆。就在城北不遠,有一處地方不一定能馬上見到桃花仙子,但是可以找到張寧的人。那是一家售賣各種文墨紙張的店鋪,盤下店鋪的人姓江,好像是父子倆,另有算賬先生和打雜的小廝一人。之前桃花仙子就不再通過古董放信號,但是送了消息給她說過那家文墨店鋪,羅幺娘也尋機進店鋪逛過一回。她專走隱秘的小巷,悄悄摸近那家店鋪,但見裡麵隱隱還有很微弱的燈光從門板縫裡露出來。羅幺娘便在暗處潛伏了將近半個時辰(一小時),確定周圍沒有動靜後,然後才走到門前輕輕敲門。裡麵本就被微弱的光線立刻就熄滅了,而且頓時鴉雀無聲。羅幺娘主動說道:“是我,羅幺娘,桃花仙子認得我。”過得一會兒,拚鑲的木門板就被取了了一塊,一個聲音道:“快進來再說。”裡麵照樣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事情急迫,白天我去找過你,本想見見楊公的。”桃花仙子的聲音。等到有人重新把門板鑲嵌好,才聽到“呼呼”幾下吹起的聲音,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後點了一盞燈,那燈的燈芯非常之短,以至於火光就隻比米粒大點,微弱的光線讓人不至於撞到屋子裡的東西。羅幺娘一肚子話不知從何說起,便板著臉沒開腔。桃花仙子道:“咱們到裡頭說話,江海留在門邊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