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米粒稍微大點的一朵燈光下,羅幺娘的臉很模糊,更沒什麼表情,他的語氣也冷冰冰的:“說吧,我讓小翠給你們送的字條,是不是被你們交給朝廷鷹犬作為陷害家父的把柄了?”桃花仙子沉默了稍許,說道:“字條確實落到了確實手裡,不過並非咱們交出去的。羅姑娘的人被跟蹤了……”她心想如果說番子是在客棧裡出現,那羅幺娘很容易打聽出那家客棧裡有沒有出事,便繼續道,“我當時就提防著這一點,立刻離開了客棧,但出去沒多久,就碰見了番子拿人。所幸這回他們人不多,械鬥之後,咱們死傷了幾個人,剩下的逃掉,可混亂之中我袖袋裡的東西掉了,估計那封信也在裡麵,被他們撿了去。”羅幺娘不太相信,但一時又找不到哪裡可以駁斥,便又問:“你們打聽王狗兒作甚?”桃花仙子答道:“我們奉命打探消息,湘王手裡有一件能要挾太監王狗兒的東西,所以便冒險要見王狗兒,借此要挾他吐露消息。”這次羅幺娘吸取了教訓,打破沙鍋問到底:“什麼東西能要挾到司禮監掌印?”桃花仙子無奈道:“說來話長,要是現在說出來怕得說到明天早上。我看還是等你到了湖廣,親自問張平安,讓他告訴你?”“我去湖廣?”羅幺娘詫異道。桃花仙子道:“你就算不相信宣德皇帝會迫|害楊公,也該相信朝中那麼多官僚的鼻子。楊公身為首輔,一眾大小官兒齊聲彈劾楊公,事情不是很明顯了麼?正好你今晚出來了,我們立刻離開揚州,我帶你走……楊府周圍有很多眼線,你倒是能半夜出來?”“有牆角一點光都沒有,隻要不弄出聲音,也是可以出門的,這次我保證沒有人跟蹤。”羅幺娘肯定地說。她在外麵的隱蔽處靜站了半個時辰,如果真的被盯上了,不可能一點動靜都沒有。桃花仙子道:“所以機會難得,你既然出來,就彆回那地方了。”羅幺娘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會跟你們逃走。家父和那麼多人被牽連其中,我又是這次禍端的症結,我要是忽然不見了,將其他人置於何地?如果禍事躲不過,我寧肯與家父一道承受後果。”這時桃花仙子對她愈發產生了好感,其實羅幺娘和周二娘一樣都是桃花仙子的“敵人”,偏偏對這兩個女人的感官大為不同,不知是為何。而且桃花仙子此時還對羅幺娘十分同情,說到底眼前這個女子是被背叛了……當初羅幺娘要不是念舊,怎麼會冒險與自己一乾人糾纏?隱隱之中,桃花仙子仿佛感受到了羅幺娘的感受,心下一陣難過。她希望羅幺娘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一切都是她曾經信任的人一手預謀策劃的手段。“你這麼做,我回去沒法交差了,張平安肯定會怪罪我一輩子。”桃花仙子輕輕說道,心裡暗自歎息一聲。果然羅幺娘並未懷疑這句話,隻道:“現在說這些都是細枝末節。”在她的直覺裡,武昌裡揚州這麼遠,張寧沒法具體謀劃下令的。桃花仙子見自己的暗示達到了效果,便立刻轉移話題:“這麼一想,要想救你,隻能連楊公一塊兒營救才行了。”“家父年紀大了,不像我這麼靈便;而且咱們家在京師,我有個兄弟叫楊稷也在京師,還有全家老小上百人,恐怕此事難以辦到。”桃花仙子沉吟道:“什麼小妾奴仆丫鬟是顧不上的,京師的楊稷,我們可以馬上派人去帶走,不過需要楊公的親筆書信一封。楊公也是有辦法接應出來的,隻是比較冒險;王狗兒現在被咱們要挾,絲毫不敢亂動,可以叫他予以配合……此事不僅冒險,而且須要快,也不是不可能辦到,值得一試。”羅幺娘道:“家父不會答應。”桃花仙子道:“這邊安排布置由我們來辦,勸服楊公就隻能靠羅姑娘了。湘王和宣德帝同是太祖之後,湘王的父親建文帝比永樂更加正統,做誰的臣不是效忠大明?何況楊公今後在史上的評價如何,完全取決於誰能獲得最後勝利,假使建文帝一脈重掌大權,朝廷修編史實的官員今後還能汙蔑自家的名臣、會說燕王諸臣的好話?如今朝廷看起來勢大,但在戰場上沒取得過一次重要的勝仗……楊公如今的處境,若不是真的非常迂腐,何去何從一目了然。羅幺娘隻管好好勸他,楊稷的事也包在咱們身上,咱們的行動必定很快。”羅幺娘似有動心之色,她來之前就想問問這邊的人該怎麼辦,現在確實人家提出了辦法。她又重問道:“你們真的有法子在重重盯梢之下救出家父?那王狗兒雖說被你們製住,但他一個人權力太大,總不能下令手下鷹犬撤哨。”“有辦法的……”桃花仙子自然不會說一切都叫張寧謀劃好了,“當然是有些冒險,但世上必成的好事並不多,不試試怎麼知道結果?”“行!”羅幺娘鄭重其事地點點頭,“接下來如何入手,如何聯絡?”桃花仙子見她答應,微微驚喜下、早有準備般地馬上說道:“咱們聯絡的風險極大,隨時可能敗露,這是沒離開揚州之前的最後一次聯絡。你回去之後隻管勸說楊公,事成後發個信號……你們家西牆上有幾盆花草都長青苔了,看樣子很久沒人管過,如果事成,你便叫人把盆端走。然後次日楊公出門辦公時,你與他一起出來坐一頂轎子,彆的事隻管見機行事,我們自有布置。”羅幺娘前後思量了一遍,終於應允。然後她悄悄原路返回楊府。夜色和路線的選擇都非常有利,雖然危險卻終究太平無事。可是剛要回自己房裡,卻見楊士奇正站在門口。楊士奇道:“我聽人說你不在房裡了,便在此等候你回來。”羅幺娘的心坎立刻“撲通撲通”如擂鼓一般,在這種時候人其實沒太多的感覺,隻是腦子裡有些空白,然後硬著頭皮熬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楊士奇便又道:“那邊有間廂房,跟為父進來說話。”羅幺娘順從地跟在後麵,進了廂房,楊士奇直接把燈籠放在桌子上,於椅子上坐了下來。羅幺娘隻好站著,不敢坐。她身上還穿著一身深青的夜行衣,這下子就像是竊賊被逮了現行一般。楊士奇隻是歎了一聲,既沒有發火也沒有質問。他或許覺得無話可說,因為當天才叮囑過羅幺娘不要再出事端給人把柄,晚上她就出去了。沉默良久,羅幺娘終於鼓足勇氣道:“事已至此,咱們是沒有辦法的,父親所言以不變應萬變,不過也是無計可施的無奈罷。於是我便想見見湘王的人,看他們有何辦法……”“什麼辦法!”楊士奇打斷了她的話,“想讓細作接應,逃走?”羅幺娘委屈道:“如果我隻是想逃走,今晚還回來作甚;父親若也那麼想,還等我作甚?”“唉……”楊士奇又歎了一口氣。羅幺娘又小心提醒道:“王狗兒有把柄在張平安手上,被人控製了。”“哦?”楊士奇一聽反倒沒有質疑,他立刻就想到了幾年前的“香灰案”,什麼把柄能控製王狗兒,可能隻有那件事中的問題。羅幺娘觀楊士奇的神色,便稍微大膽起來,又道:“湘王是很有誠心對待父親的,他為了您這樣的重要人物,定然會不遺餘力。”“無非就是裝點門麵罷了,張平安怎麼想,老夫還猜不到?老夫在天下士林的威望名聲,才是他看重的事。”楊士奇道。羅幺娘聽罷忙道:“不管他出於何種心思,肯定很想得到父親這樣的賢能。”因為事發突然,羅幺娘還沒來及去想法子說服楊士奇,幸好此前桃花仙子勸她的時候說了一番道理;於是羅幺娘便索性將那口話搬出來勸父親。桃花仙子那口話過於直白赤|裸,但話糙理不糙,著實不是信口開河。特彆是關於身後名的論斷是血淋淋的現實,例子不遠,二十幾年前方孝孺付出那麼大代價、忠心不可謂不誠,曆經三朝還沒能翻|案,仁宗有心卻沒在位多久;等宣德一上台,馬上就壓住此事了。除了方孝孺在民間略有爭議,還有彆的建文罹難之臣,在翰林院編撰的實錄、史書裡,有什麼好評價?建文朝中樞的一乾文臣,更是一個個被各種負麵描述,最好是誤國誤君的評價少不了,不管事實究竟如何恐怕永世不能翻身。而且楊士奇最明白的不是這種事,而是內部被清理的有實權威望的大臣下場,不僅僅是性命的問題,肯定事先要身敗名裂;否則,皇帝和諸臣豈不是自己承認是昏君和奸佞?隻有昏君和奸佞才會害死自己的忠臣。就像太祖時期的李善長,牽連而死的幾萬人,沒有個說法豈不是冤殺?楊士奇不敢斷定叛|逃的結果,但可以預見到自己在宣德朝的下場……一個選擇因為另一個選擇實在糟糕而具備了競爭優勢,而且所謂叛|逃,因為同是大明宗室而在氣節上的製約就更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