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1 / 1)

辟寒金 蓬萊客 2985 字 1個月前

空空蕩蕩的大殿,光線昏暗,幽闃無聲。十四歲的少年,孝衣如雪,麵容蒼白,一抹削瘦單薄的身影,靜靜跪在十年前死去的母親的長生位前。牌位之前,供了一盞長明清燈,一點燈火,日夜不滅。前頭是張神案,上頭擺了隻小鼎爐,裡頭插了燃香,近旁還有一壺供酒,一盤供果。少年的目光,凝視著那點長明燈火,一動不動。殿口,漸漸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之聲。大周朝的開國皇帝,他的父皇,深夜踏雪,終於來到了他母親的靈宮。但他沒有進來,而是止步於殿外。皇帝正當盛年,男子一生當中最為精壯的年紀。雖在為太後服孝,臉上亦帶倦容,但九五之尊,帝王威嚴,依然令人不敢直視。他望了眼幽暗的內殿,轉向慕媽媽,問:“何事?”這些年一直伴著熙兒的慕媽媽跪在檻內,低聲說道:“陛下,明日便是元後十年祭,故殿下鬥膽,今夜請陛下移步至此。”身後狂風怒號著,裹著來自漆黑夜空的雪,從高大的殿簷上空撲向了洞開著的大殿之門。風掀動皇帝的衣袂,孝服下隱隱露出內裡所著黃團龍袍的一角。他的身影凝固了片刻,終於邁步,跨進門檻。“你們都出去。”慕媽媽叩首,起身,退了出去。一扇殿門,將漫天的風雪,關在了殿外。皇帝循著大殿深處那團晃蕩昏暗的長明燈火的指引,緩緩走到少年的身後,停住。少年從母親的長生位前起身,轉過來朝向皇帝,再次下跪,叩拜。他不能說話。十年前起,從蒲城脫身之後,他便不能說話了。曾經那樣一個聰明活潑的孩子,一夜之間,徹底失去了言語的能力,變成一個啞巴。後來,儘管太醫用儘方法,也是全無功效。宮人們暗中傳言,道皇長子殿下這是年幼時受了極大驚嚇,以致失聲不能言語。皇帝望了眼長生牌位,沉默了片刻,對著麵前向著自己拜於地上的單薄身影說:“明日父皇會叫人來此祭奠你的母後。”少年依舊俯伏於地,恍若未聞。皇帝走到少年麵前,彎腰,伸手輕輕握住了他肩膀,要將他從地上扶起。少年慢慢地抬起臉。這張臉,蒼白而清瘦,但眉目五官,實是清俊秀美。皇帝起於微,馬上奪的天下,被大臣們奉為不世出的明君大帝。但據說他年輕時,容貌俊秀,風度譬如文士。少年的麵顏輪廓,和皇帝很是肖像,而一雙眉眼,宮人們傳言,其實更像元後。元後十年前便身故了。據見過她的人傳,元後有長沙國第一美人之稱,一代國色,貌若天仙。皇長子殿下的容貌,結合父母所長,龍血鳳髓,自然出眾。唯一遺憾,便是他失了言語的能力。皇帝注視著麵前這雙望著自己的似曾相似的澄澈眼眸,眼底掠過一縷複雜的神色,低低地道:“熙兒,朕知你心裡應當有些不平。你莫怪父皇。你是朕的長子,朕亦知你聰慧過人,倘若不是你不能言語,朕怎會不讓你做皇太子?”他頓了一頓。“你雖做不成太子,但朕必會保你一生安樂。你的母親倘若有靈,她應也會放心的。”少年凝視著皇帝,唇邊露出微笑,朝皇帝叩了個頭,隨即起身,來到供桌之前,端起酒壺,將三隻倒扣著的杯子翻起,一一斟酒。他取了第一杯,灑到地上,祭奠亡母,第二杯,恭恭敬敬地敬過長生牌位,自己飲了。做完這些,他退到一旁,再次跪在地上,雙目望著皇帝,向他鄭重叩首。皇帝遲疑了下,終於還是上前,端起第三杯供酒,向亡靈祭奠過後,飲了。他放下杯子,轉身說道:“你起來吧。地上冷。”此刻倘若有外人在側,必會驚訝。皇帝說出這句話的語調,是平日罕見的溫柔。少年並未起身,雙目依舊望著皇帝。“父皇,兒子多謝您的看重。但我並不想做皇太子。”他竟然開口說話了。“我隻是想問父皇一句,明日,十周年祭,如此重要日子,父皇你自己為何不來祭奠我的母親?”少年的聲音有點低沉,卻一字一句,清晰異常。大殿裡的空氣瞬間仿佛被冰雪凍住。長生位前的那點燈火,突然搖晃,明滅不定。皇帝看著少年,半晌,仿佛才回過來神來。“熙兒!你能說話了?”“你何時能說話的?”一時之間,他顧不上少年這話裡隱含著的對自己的不敬,上前一步,臉上露出無比的驚喜之色。“早幾年前,我就已經能說話了。隻是不想開口罷了。”少年道,看了一眼長生牌位。“父皇,倘若兒子沒有記錯,這些年間,你從沒有到過這裡一步!今夜,倘若不是兒子的請求,父皇你大約也是不會來此,是不是?”皇帝望著神色淡漠的少年,麵上方才的喜色消失了,沒有做聲。“父皇,你是不屑來,還是根本就沒有將我母親的死放在心上,哪怕一分一毫?”少年驀然提高聲量,字字句句,宛若質問。皇帝仿佛被針刺了一下,皺眉。“大膽!你敢如此說話?”少年看著皇帝,笑了。“是啊,您是大周的開國帝君,這個新的皇朝,在您的治理之下,正欣欣向榮,萬民安泰,日後,必洪圖社稷,國祚延綿。兒子可以預見,許多年後,當史官為您作帝王列記之時,就算功不比三皇五帝,秦皇漢武,足以比肩。”“您不但是帝君,亦是我的生身之父。倘若沒有您的精血,何來我今日血肉之軀?”“可是我告訴您,不管他們如何讚頌您,敬拜您,在我的眼裡,父親,您就是個沒有良心的冷血之人!”皇帝盯著的麵前的少年,臉色陰沉了下去,眼底隱隱有怒氣流動。少年麵上卻不見絲毫懼色,從地上慢慢地站起來,直起了他單薄卻挺峭的腰身。“翰林編修們為您修祖譜時,小心地避過您的少年時代,隻說您從小便心懷大誌,英武過人,他們不敢說您半句不好。可是您自己心裡清楚,您就是一個江洋大盜的出身!您是借了我外祖父而步入官途,從此青雲直上。說我母親那時下嫁,應當沒有半分冤屈您吧?可是您是怎麼對待她的?她嫁您的第一年,您就迫不及待地將彆的女人收進了門!”“那幾年裡,我記不清父親的模樣是怎樣的。等我稍大些,我隻記得每日清早,不分寒暑,我的母親必須早早起身,為祖母端茶奉食。而那個名為妾室的戚氏,卻能夠陪在祖母的身邊,笑看著我原本高貴的母親,在她的眼皮下,忍受著來自祖母的各種挑剔!”皇帝眉頭依舊緊皺,但方才麵上的那片怒色,仿佛漸漸消退了些,默默望著少年,並未打斷他的話。“那些也就罷了。父親,後來我的母親死了!她在送走我之後,不願做你累贅,更知道你是不可能為她退步的,她自儘而死!”“我永遠都忘不了,那日,當袁將軍帶著我出逃,我掙脫了他捂住我眼睛的手,回頭之時看到的那一幕!”少年的眼眶泛紅,聲音微微顫抖。“她是長沙王女,原本那樣美麗高貴的一個女子,她不該被那樣對待的!她死了,那些人也沒有放過她。天氣那麼冷,她身上卻連一件像樣的衣裳也沒有。有的,隻是被恨你的敵人用刀劍砍斫過後留下的傷痕。血,滿身都是血!她頭朝下,腳上縛著繩索,被倒吊在了城頭之上,風吹得她不停地晃,她在那些士兵肆無忌憚的羞辱笑聲裡,是那麼無助,那麼淒慘……”少年流下了眼淚,孤瘦的身影,僵硬得仿佛成了一尊岩石。皇帝神色僵硬,閉了閉目,睜開,朝著少年慢慢地走了過去,抬手,握住了他的胳膊。“熙兒……”他喚著少年的乳名,聲音發澀。少年眼底卻掠過一絲厭憎,一把掙脫開來自父親的手掌,猛地後退了幾步。“父親,十年了,您應當早就已經忘記我的母親了。但我卻忘不了她!我總是夢見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被吊在城頭上的那一幕!”“我不敢指責您,在長達一年的囚禁裡,您在打著您的天下之時,是否也曾儘心儘力地想法去救過我們。我更沒有資格,要求您為了母親和我,放棄那座用將士的犧牲換來的城池。您有您的考慮和權衡,我理解!可是父親,我不能原諒的是,後來您都做了什麼?您是如何對待我母親的?”“您封她一個元後的虛名,在她的名號之前,加一串辭藻優美的諡號,再給她建個放置牌位的地方,從此您覺得您就可以心安理得了,是嗎?”少年的語氣變得激烈,蒼白的麵龐之上,也泛出了紅暈。“我總覺得她沒有離開這裡。她在看著我,也在看著你,我的父皇!”“熙兒!夠了!”皇帝猛地喝了一聲。“遠遠不夠!要不是你當初利用她,娶了她,又害了她,她怎麼可能落得這樣的下場?這些年,如果你對她還懷有半點愧疚,我也就罷了。但你卻無情無義,連她的十周年祭,你竟也不來親自祭奠!”“謝、長、庚!”少年雙目赤紅,宛若染血,盯著麵前的皇帝,一字一字,叫出了他的名字。“你不但配不上我的母親,你還是害死她的元凶!”“你放肆!再給我胡言亂語,朕就治你重罪!””皇帝的臉色鐵青。頓了一頓,他又放緩些語氣。“你還不知,當年害你母子落入敵手之人,便是戚氏。是這賤婦,將消息漏給了齊王之人。朕也是後來才得知此事。便在方才,朕來這裡之前,已下令將她正法。”少年定定地望著皇帝,神色古怪,突然大笑。“父皇,你覺得你這樣做了,我母親便終於能瞑目,乃至感激你替她複仇了嗎?”他狂笑個不停,幾乎連眼淚都笑了出來,方停了下來。“十年的時間啊!我母親死了十年,你竟然到了現在才動手……”“父皇,容我問你一聲,你是真的為我母親複仇,還是出於恨惡戚氏對你的背叛,這才等到太後去了,你才動手?”皇帝眉頭緊皺,冷冷地道:“你祖母中風後,人也糊塗了,愈發離不了她。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何必計較早晚。不早了,你該回去歇息了!”他說完,轉身邁步要出靈殿,才走了幾步,腳步漸漸凝滯,身影隨之一晃。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轉過身。少年的手中,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把長劍。燭火搖曳,劍芒森森。皇帝迅速地望了眼案上那壺供酒,隨即盯著少年,雙目之中,放出不敢置信似的驚怒之色。“你竟敢對朕下手?”他咬牙切齒。少年笑了起來。“父皇,你現在是不是感到渾身無力,呼吸困難,連站都站不住了?告訴你吧,我平日時常看我母親留下的醫書,有一天,我在書裡看到了一個極厲害的方子,我就自己學著調製……”“你這孽障!”皇帝麵容扭曲。“來人!”他朝著殿外,厲聲吼道。吼完了,皇帝突然想了起來。他的皇長子,這些年來,絕不允許任何外人踏入他亡母靈宮一步,認為是對他母親的冒犯。他怎不知這一點?故方才來時,為了避開他這個平日總覺虧欠了的長子,特意將隨行全部留在了宮門之外。直到這時,皇帝方頓悟了過來。為了等這一刻,自己的這個兒子,想必已經準備了很久。他這個兒子的隱忍和心機,竟深沉可怕到了這等地步!皇帝的吼聲,回蕩在靈殿之中。大門被推開,慕媽媽奔了進來,看到皇帝搖搖晃晃的背影,大驚失色,不知到底出了何事。長明燈火,被卷入的夜風吹得猛烈搖晃,憧憧晃動的人影裡,皇帝怒視著自己的兒子,不退反進,朝著他,跌跌撞撞,一步步地逼了過去。“孽障!朕不信,你真敢殺朕!”他走到了兒子的麵前,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了地上。少年冷眼看著他,便仿佛看著一具沒有生命的被擺到了祭祀供桌上的犧牲之品,直到皇帝倒在了自己的腳前,方笑了。他抬手,修長的指輕輕撫過冰冷劍鋒。“父皇,你可還認得這把劍?這是當日你攻下蒲城,見到我後,你從身上解下送給我的。這上頭染過無數人的血,你讓我做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少年慢慢地蹲了下去,蹲到倒在地上的父親的麵前,和他四目相對。皇帝怒目而視。少年臉上的笑意消失,抬臂,朝著皇帝揮劍而去。在慕媽媽的驚叫聲中,皇帝感到一道冰冷的劍鋒,掠過了自己的麵額。並無血光。“叮”的一聲輕響。他頭頂的發冠斷成兩截。束在發冠裡的他的頭發,齊根斷裂,散落在了地上。皇帝一動不動,看著自己兒子,從地上緩緩站了起來。“父皇,我聽說你和我一般大時,為報父仇,出手殺人。兒子沒用,但為母複仇之心,並不遜父皇你半分。倘若以我自己心性,我原本現在便已殺了你。”“可是我不能取你的性命。你若死了,天下就會再起動亂,我怕我見了母親,她會責備。”“你聽著,我此刻斷你的發,便如同殺你。子弑父,天理不容,從今往後,我便沒有父親,你也沒我這個兒子!”他用劍尖挑起地上那束漆黑的斷發,再不看皇帝一眼,轉身走到元後的長生位前,放在供桌之上,自己下拜叩頭之後,站了起來,向著長生牌位,一字一字地問:“阿母,兒子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大殿裡沒有回音。隻有跪在一旁的慕媽媽發出的壓抑的哽咽之聲。長明燈火,劇烈搖曳。少年慢慢環顧一圈,淒涼道:“阿母,這些年來,兒子總感覺,你就在我的近旁。我記得小時,他總不在家。有時兒子半夜醒來,看到阿母你還醒著,那麼孤單。其實當日,你本不該讓袁將軍帶我走的。兒子不想你一個人孤單單地離去。兒子這就來陪你了。往後,再也不和阿母你分開了!”他閉目,猛地仰頭,揮劍朝著自己的脖頸,橫了過去。“熙兒!”皇帝大吼了一聲,目眥欲裂,亦不知何來的氣力,竟從地上掙紮而起,與慕媽媽一道,朝著前頭那個白衣少年撲了過去。但是遲了。劍鋒刎過,血濺靈台,一下將長明燈澆滅了。大殿瞬間陷入了黑暗,隻剩下皇帝發出的撕心裂肺般的吼叫之聲。片刻之後,終於被驚動的宮人提著燈籠湧入殿門,被看到的一幕驚呆了。皇帝披頭散發,懷裡抱著皇長子殿下,倒在了元後的長生牌位之前,口中喃喃地道:“熙兒……不是為父不想來……是不敢來……”寶劍橫地,兩人身上,斑斑點點,皆為鮮血。……那種仿佛萬箭穿心般的痛,再一次地朝她襲來。慕扶蘭的身子,慢慢地滑了下來。她緊閉雙目,將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整個人趴在榻上,一動不動。慕媽媽等在外頭,忐忑不安之時,突然看見門打開了,謝長庚走出來,急忙迎了上來,正要開口,卻見他臉色陰沉,邁開大步便朝外走去,也不知剛才發生了何事,一時也顧不上他,忙轉身入內,先去看翁主如何。謝長庚徑直出王府,回到驛舍,便下令連夜動身。他的隨從十分驚訝。他平日喜怒不形於色,但此刻,臉色卻相當難看。眾人暗自心驚,也不知夜宴到底出了何事,竟惹他至此地步。但又怎敢多問,忙收拾行裝,很快完畢,一行人便離開驛舍,往城門而去。快到城門口時,身後傳來一陣追趕的馬蹄之聲。長沙國的丞相陸琳騎馬追了上來,大聲喊道:“謝節度使!留步!”謝長庚緩緩停馬。陸琳追到近前,翻身下馬,朝他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他沒戴官帽,腳上靴子,左右也穿反了。“謝節度使,這是怎的了?何事竟要連夜離開?”謝長庚神色已經恢複如常,笑道:“謝某方才離開之前,已留書在驛丞那裡,本是叫他明早代我轉呈上去的。謝某此行目的,一是拜祭先王,二是接回夫人。先王已經拜過了,夫人那裡,因她到我夔州之後,水土不服,身子不妥。這趟既回來了,索性讓她留下再休養些時日。因謝某另外還有要事在身,故連夜動身。多謝長沙王和丞相的款待,謝某感激不儘。丞相請留步,謝某先告辭了,後會有期。”陸琳方才回府,剛躺下去沒一會兒,就得報謝長庚一行人要連夜離開,不知何故,慌忙追了上來。原本擔心哪裡又得罪了他,才怒而夜走。此刻追了上來,見他言笑晏晏,便鬆了口氣。出言挽留了一番,也就作罷,說長沙王夜宴醉酒,由自己代勞,送他出城。謝長庚也未推辭,任由陸琳送自己出去。城門打開,陸琳送他出去,又是一番客套,最後,目送他的身影縱馬消失在了夜色裡,這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氣,半信半疑,回城不提。謝長庚縱馬奔馳了一段路,突然停了下來。隨從見他似乎有事,也跟著停馬,齊齊望著他。謝長庚轉頭,眺望著身後那座被夜色勾勒出黑漆漆輪廓的城池,半晌,轉過臉,吩咐一個擅長追蹤情報的名叫朱六虎的隨從:“你留下,潛藏行蹤。長沙國有什麼消息,就傳給我。”“尤其是翁主,給我留意她的動向。一切事,越詳細,越好。”謝長庚神色平靜地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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