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入秋, 白晝日漸趨短, 不過傍晚酉時,西北的天便黑了下來。謝長庚從外麵回來, 順道經過交城,再回姑臧, 看見門官奔來迎接自己,遲疑了下, 放緩馬速, 在城門口停了下來, 微微俯身, 低聲問他:“翁主到了嗎?”門官應道:“稟大人, 您不在的這些日,未見翁主回。”謝長庚不再說話, 坐直身體,縱馬便入了城,回到節度使府。管事家中有事, 上個月告假走了, 還沒回來。謝長庚進去, 看見那個負責照顧兼看守的婆子急匆匆地過來, 躬身, 吞吞吐吐地道:“大人, 那孩子這幾天生了病,在發著燒……”謝長庚一怔,停住了腳步:“叫郎中來看了嗎?”“叫了叫了, ”婆子忙道,“已經叫了城中最好的郎中。就是吃了藥,也不見好……”謝長庚停了一停:“帶我過去!”婆子引路,帶著謝長庚來到了後頭的一個小院子。節度使一個多月前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竟帶了一個小童。那孩子衣衫不整,一張小臉和手腳上布滿臟汙。當時管事還在府中,節度使也沒說那孩子是什麼人,把小童交給了他,命他看牢,提防逃跑。管事收拾出這個獨門出入的小院,讓這孩子住了進去,又安排了這個婆子,照顧兼看守。屋裡點了一盞昏暗的油燈,進去便聞到一股尿溺的臭味。婆子也聞到了,慌忙搶上前去,將牆角那隻已經兩天沒倒的溺盆匆匆拿了出去。謝長庚皺了皺眉,走到床前,見那小兒躺在枕上,雙眼緊閉,麵頰消瘦,臉上燒得通紅。他俯身下去,抬手壓了壓他的額,觸手滾燙,又拍了拍他的臉,眼皮微微動了幾下,隨後便沒了反應。看這樣子,竟是燒迷了過去。謝長庚眼前仿佛浮現出慕氏惡狠狠盯著自己的一雙眼睛,心裡咯噔一跳。他直起身體,轉過頭,問那婆子:“怎麼回事?”婆子聽他語氣嚴厲,大氣也不敢出,小聲道:“我也不曉得……管事走了後,我照顧得好好的,他自己就這樣了……”婆子說話時,謝長庚的視線,落到了床上的被衾上。最近天氣驟變,白天還好,入夜氣溫驟降。謝長庚在外時,身穿單衣,到了夜裡,人也有了寒涼之感。床上的這張被衾,卻十分單薄,分明還是前些時日的夏被。婆子見他伸手捏了捏被衾,愈發心虛。這孩子被帶回來時,活像個小叫花子,節度使把人交給管事,什麼也沒說,隻命看牢人,不要叫他逃了,之後便忙忙碌碌,早出晚歸,沒再過問一句。這婆子心裡便也沒如何重視,隻記著“看牢人”三字。管事在時還好,管事告假走了,節度使人也不大見的著,這些時日,婆子漸漸懶怠了起來,為了省事,除了一日三餐進去送飯,其餘時間,索性用一把鎖將門鎖了,將那孩子關在裡頭。至於天氣變化,夜裡寒涼,更是沒有上心。也是到了前日,發現這孩子不怎麼吃飯了,送進去的飯菜幾乎不動,婆子這才發現他生了病,忙叫來郎中來看病,卻不見好,今天人還迷了過去,見節度使回來了,趕緊通報。“這般天氣,你還給他蓋這樣的被?你是怎麼做事的?”謝長庚厲聲叱道。婆子心驚膽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勉強辯解:“大人息怒,您沒帶過孩子,您不知道……老話說,春捂秋凍……小孩子就是要這樣帶才好……”謝長庚勃然大怒,沒等婆子說完,一腳踢開了人,俯身抱起床上昏迷不醒的小兒,走出這間熏著便溺臭味的昏暗屋子,匆匆來到自己的屋,將人放到床上,叫人將城裡的幾個郎中全部叫了過來,命給床上小兒看病。郎中相繼趕到,見節度使臉色陰沉,不敢怠慢,輪流看了,使出生平全部的本事,圍著商量了一番,終於定了一副方子。藥熬好送上,那孩子還迷迷糊糊。謝長庚叫人扶他坐起,一口一口,強行將藥汁喂了下去,又命郎中今夜留宿在節度使府,隨時待召。謝長庚叫人在屋裡再鋪一副鋪蓋,把書房的事也挪進臥室,深夜事畢,起身欲眠,來到床前,端詳了一眼。小兒臥著,依舊沉沉睡著,但麵上的燒紅看起來退了些,呼吸聲聽著,也比傍晚要平穩。他伸手,摸了摸體溫,沒先前那麼燙手了。謝長庚鬆了口氣,正要收手,忽見他睫毛輕輕顫了一下,身子動了動,手摸了過來,捉住了他的一根手指。那隻手很小,軟綿綿,肉乎乎,還帶了點異常的體溫。謝長庚停頓了片刻,試著慢慢地抽回手指。那隻小手的力氣卻異常大,抓得緊緊,仿佛感覺到了他的意圖,身子不安地動了動,口中帶著哭音,含含糊糊地叫了聲“娘親”,仿佛就要醒過來了。謝長庚立刻不動,屏住呼吸,等他再次安靜了下來,終於慢慢地抽回了手。這一夜,耳畔聽到床上那孩子發出的呼吸之聲,謝長庚忽然茫然了。七月間,他一時怒起,心生惡念,這將孩子從漣城強行帶走。上路之後,不想多事再去麵對家中母親的疑問,沒去謝縣,直接回了河西。剛到的時候,他隻等那婦人追來,出胸中的一口惡氣。過去這麼久了,那婦人還沒到,就在今夜,他忽覺自己愚蠢至極。當初怎麼會把這麼一個小兒給弄到了邊上,憑空自尋多事。次日清早,謝長庚醒來,下意識地轉頭看往床的方向,看見那孩子已經醒了,正趴在床沿上,睜大一雙還帶著幾分惺忪的眼,在看著自己。兩人四目相對,他仿佛嚇了一跳,哧溜一下,飛快縮回到被窩裡,一動不動,裝起了睡。謝長庚裝作沒看見,自顧起了身。白天他有事,叫郎中再看了一遍病,叫一個下屬的妻代為照看。過了幾日,這小兒的病漸漸好了,謝長庚恰又要出去幾天,知那婦人自己家中也有事,索性將小兒一並帶了過去。河西盛產駿馬,距離休屠不遠的北山之下,有個占地廣闊的馬場,豢養馬匹數萬,隸屬駐軍所有。謝長庚來此後,擴建騎兵,對馬事向來重視,常親自過問。這趟來,先要去的地方,就是馬場。他將熙兒帶到馬場,交給一個馬夫。傍晚巡完馬場,問自己帶來的小兒,得知他在馬廄裡,便找了過去。他走到馬廄之外,聽見裡麵傳出一陣孩童的歡快笑聲。謝長庚抬眼看去,見那小兒背對著自己,正站在一匹幾個月大的小馬駒的身邊,手裡捧著料食投喂。馬駒貪吃,吃完了,還跟著他走,戀戀不舍。孩子抱著它的脖頸,笑得極是開心。熙兒正和小馬駒玩著,忽然聽到馬夫拜見節度使的聲音,轉過頭,見那人來了,就站在自己的身後,慢慢地鬆開了手,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馬夫說:“大人,我見小公子無事,就領他來了這裡。大人勿怪。”謝長庚點了點頭,在對麵那孩童看著自己的沉默目光中,走到了他的麵前,俯身問他:“你喜歡它?”熙兒遲疑了下,還是不說話。謝長庚慢慢站直身體,說道:“它早產了一個月。和他一樣大的,個頭已經比它高。它長大了,如果不能成為一匹合格的戰馬,留著,也是浪費糧草!”他拔出劍,朝著馬駒走去。“不要!”熙兒嚷了一聲,飛快地奔了過去,張開雙手,將小馬駒護在了自己的身後,仰起臉,緊張地看著謝長庚。“不要殺它,求求你了!我可以少吃點,把我的飯分給它!”謝長庚將劍插回鞘中,蹲了下去,望著他的眼睛說道:“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要殺了它。現在你開口說話,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可以答應你。不但答應,還把它送給你。”熙兒的眼睛裡慢慢地閃耀出歡喜的光芒,轉身抱住小馬駒,猶豫了下,看著謝長庚,小聲地說:“謝謝你不殺它。”“等它長大了,一定會成為戰馬的!”他又補充了一句。這是這麼久,第一次聽到這小兒和自己說話。他不是啞巴,之前卻不肯和自己開口說話,不用問也知道,必定是慕氏在他麵前說過什麼。這一刻,謝長庚感到胸中一直鬱結著的那口惡氣,仿佛終於出來了些。他淡淡地唔了一聲,轉身走了。當夜他宿在馬場,和熙兒同住一屋。他和小馬駒玩到很遲才回來,謝長庚在屋裡,都能聽到他發出的笑聲,等他自己玩夠,終於摸了回來,見他臉上手上沾滿泥巴草屑,叫人打來水,說:“自己洗臉洗腳!洗了去睡覺!”熙兒哦了一聲,胡亂洗了洗,手上還沾著幾道泥巴的印痕,爬上床,躺了下去。謝長庚也不管。夜漸漸深了,他坐在燈前,還在翻著公文,那孩子躺在床上。閱覽公文之餘,他的眼角餘光,不時瞥見那孩子睡睡醒醒,仿佛在悄悄觀察自己,見他看去,又飛快閉上眼睛。重複了幾次,謝長庚啪地合上了卷宗。“你還不睡覺,看我做什麼?”熙兒緊緊地閉著眼睛,睫毛亂顫,過了一會兒,大概知道裝不過去了,睜開眼睛,小聲說道:“我睡不著。”“為什麼?”“我想我娘親了……”熙兒咬著唇,低聲說道。“你能不能放我回去?”他從床上爬了起來,仰著臉看著他。謝長庚本想說,她不會不要你,遲早會過來的,話到嘴邊,視線落到這孩子的漂亮眉眼上,心腸一下又硬了起來,哼了一聲。“馬場出去,全是荒丘野地,還有野狼,你要是敢偷偷溜,等你的娘親來了,你也見不到她了!”“睡覺!”他拿起被蓋,丟在熙兒的頭上,吹熄燈火,躺在了床的外側。邊上一陣爬來扭去,仿佛多了條小蟲子,過了一會兒,終於安靜了下來。謝長庚才閉上眼睛,聽見被子下傳來一道聲音:“我不跑。我想再求求你,等我娘親來找我的時候,你能不能對她好些,不要欺負她?”謝長庚一愣,眼前浮現出那張對自己從沒露出過好臉色的臉,沒有做聲。被子下的小人又開始動了起來。“你說過的,我開口說話,你才知道我的想法。你不要欺負我的娘親,我可以幫你做事情的。”“我能做很多事情。真的!”謝長庚感到一陣心煩意亂,隔著被子,抬臂下壓,將人牢牢釘在床上,冷冷地道:“給我睡覺!”那孩子被他摁住,最後掙紮了幾下,大約感覺到了他的不快,不再說話了。和小馬駒玩耍耗去了他的精力,這會兒安靜了下來,很快睡著了。次日一早,謝長庚醒來。許是昨夜冷,這小兒竟緊緊地傍在他的邊上,此刻還在呼呼大睡。他小心地起了身,替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臨行前,叫來馬場管事,說自己去休屠,這幾天,讓管事代為照看。“務必給我照看好人,出半點差池,我拿你是問!”管事點頭,再三保證。……姑臧城就在眼前了。路上耽擱了多日,此刻終於到了,慕扶蘭一進城,徑直趕到了節度使府。門房看見她一行人突然到來,又驚又喜,立刻打開大門迎接。慕扶蘭開口便問熙兒,見門房沒反應,說:“一個男童!節度使先前回來,身邊是不是帶著一個男童?”門房這才明白過來,忙點頭:“是是!確實有!”“他人呢?可在府中?”慕扶蘭說著,便疾步往裡而去。“不巧,剛前幾日,被節度使帶去了休屠城。”慕扶蘭停住腳步,定了定神,一句話也無,轉身立刻奔了出去。她乘坐的馬車走完那條開在荒野中的馳道,終於趕到休屠時,夜已深沉,城門早已關閉。馬車停在城門之外,她看著麵前這道被沉沉黑色勾勒出的高大城牆,命隨從過去拍門喊話。片刻之後,城門打開,門官匆匆跑了過來,躬身道:“翁主怎的深夜來此?快請進。”“節度使呢?他人可在?”“在的在的!剛前幾日到的!我這就帶您過去!”門官引著馬車入城。休屠是個軍鎮,城中沒有居民,沿著城門修進去的筆直馬道兩旁,一排排全部都是營房。走完馬道,向右拐,不遠之處,有座四方建築,門廓高大,這便是休屠衙署,謝長庚就在這裡。門官拍門通報,門打開了,慕扶蘭下來的時候,感到整個人的骨頭架子仿佛都要散了。她扶著車廂,站穩了腳,邁步朝裡而去。一個看起來像是管事的人出來接待她,將她帶到房中,說節度使正與劉將軍等人在議事,請她先休息。管事走了後,慕扶蘭等在房裡,一直等到深夜,始終不見謝長庚露麵,再也按捺不住,開門走了出來,向一個值夜的軍士問謝長庚和眾人議事的所在,循路找了過去。門窗上還透著燭火的光。她問值夜的軍士,得知劉將軍等人早就已經走了,立刻奔到近前,上了台階,一把推開門,看見一人獨自坐在案後,手中執筆,案頭燭火,投出他一道黑魆魆的身影輪廓,映在其後一麵繪著虎嘯高崗的屏風之上,沉沉若畫。正是謝長庚。他抬起眼,瞥了眼門的方向,仿佛根本沒有見到她一樣,抬手,蘸了蘸墨,隨即低頭,繼續寫著自己的東西。慕扶蘭見他竟還若無其事,胸中愈發怒氣翻滾,疾步而入,徑直到了他的麵前,極力忍著拔劍在他身上搠出一個透明窟窿的衝動,問道:“我的熙兒呢?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