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庚慢慢地放下筆, 抬起眼, 視線落到她那張失水嬌花般憔悴不堪的麵容之上。長夜冷寂,耳畔幽闃, 燭明室深。他就這樣坐著,冷眼看著與他一案之隔的那個女子, 他的妻,兩片薄唇抿合著, 一言不發。慕扶蘭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 再次開口:“三苗與長沙國毗鄰, 自先祖起便互有往來, 如今那裡瘴癘泛濫, 民眾饑餒。前些時日他們前來求助,能力之內, 我慕氏不能不顧。這趟我去那裡幫他們,袁阿兄之所以同行,一是保護我與醫士, 二是確保放糧順利。”“你叫烏吉那孩子給你帶路的事, 我已知道。之所以有‘巴隆’之說, 完全是以訛傳訛。三苗人裡, 能說漢話的人不多, 言語不通, 這才生出了誤會。請你放心,我走之前,此事已是澄清。你這裡, 我與袁阿兄的關係,之前我已解釋過了,也沒必要再贅述。無論你信或不信,我請求你,大人的事,大人解決,你要如何,你說出來,我們都可以商量,請你不要遷怒於一個稚齡小兒,這未免有**份。”他聽了,一下竟笑了起來,容色猶如冰破,唇角泛出春漪。他的身子微微前傾,望著她說:“我謝長庚巨寇出身,有何身份需顧忌的?”說這話時,他的唇角,帶著一縷尚未消儘的笑意,但慕扶蘭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瞳睛中,映著兩點幽幽的燭色,目光晦暗無比。“那麼你想怎樣?”她問。謝長庚慢慢站了起來,踱步來到她的身旁,停下。他盯著她的臉,端詳了片刻,說:“一個年初才偶遇,之前與你毫無乾係的孩子,你與他牽絆能有如此之深?”他的視線從她的臉往下,一直看到她沾滿塵土的一片裙裾,盯著,瞧了一會兒。“你為這小兒,一路追來,想必吃了不少的苦楚吧?”他撇了撇嘴,目光再次落到她那張消瘦憔悴的麵容之上。“慕氏,你不守婦道在先,欺瞞我在後,視我如同蠢物,種種羞辱,若隻在你我之間,我也就罷了,如今竟還不知收斂,惹出這等口舌。”“我不管你是有意還是無心,到了這地步,你再不給我說實話,這件事情裡,就沒有誰人是無辜的。包括你口中的那個稚齡小兒。”他緩緩地俯身向她,唇停在了她的耳旁。“那個小兒,他就是你自己生的,是不是?”他低低地問,語氣輕柔。他的臉壓得極近,宛若與她喁喁私語,誘她開口,熱熱的氣息,撲在了她嬌嫩的耳垂之上。慕扶蘭猛地轉過臉。他側了側頭,避開她撲向自己的臉,隨即站直了身體,盯著她,麵色轉為嚴厲,宛若罩了一層寒霜。慕扶蘭閉目了片刻,緩緩睜眸。“是。他是我的親生之子。”她應道。“那個男人,他是誰?”謝長庚眼皮跳了一跳,麵無表情。“他早已死去。”慕扶蘭說。“記得我從前對你說過,我有過一個意中人嗎?就是那個人的孩子。和你定親之前,我在君山遇到了他。後來他死了。”她望著對麵男子那張漸漸變得僵硬的麵容。“全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不願再想,這一輩子,原也不會對人提及半句的,但你一定要我說,所以我說了。”“我固然對不起你,令你蒙羞,但你當初來求親,求的並不是我這個人。”“從前,你得到了你想要的。而今,還有將來,等到你我能夠和離,再無任何乾係,這個秘密,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倘若你依舊不忿,為我過去帶給你的羞辱,我給你賠罪,請求你的諒解。”慕扶蘭凝視著謝長庚,提起裙裾,朝他雙膝下跪,端端正正,鄭重叩首。謝長庚低下頭,望著跪在自己腳前的這道身影,身影一動不動。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婦人這一回,終於對他說了實話。誠然如她所言,當初他去求親,求的,並非她長沙王女這個人。而他和她如今之所以還是夫婦,不過隻是被去年他為將她帶出上京,在劉後麵前說的那一番話語所限,如今還不能休她而已。到了他與朝廷的決裂之日,便是休她的時候。這個從去年他追到長沙國第一次見麵開始,便總叫他如芒在背的慕氏王女,今日也終於被他拿住命門,跪在了他的腳下,叩首求諒。恭敬、柔順,卑微如斯,前所未有。也算是出了胸中的一口惡氣。他應該滿意了。但是他卻感到手心微涼,指尖仿佛發麻。她撒謊騙他,他不忿。今夜她終於被他逼得低了頭,下了跪,認了罪,他亦沒有半分想象中的快感。他不說話。她便一直這樣跪在他的腳前,以額觸地,久久不起。遠處的天邊,劃過一道刺目的閃電,一道秋雷之聲,轟隆隆地炸響在了耳際。謝長庚看著俯伏於自己腳前那隻柔順的後腦勺,眼皮不停地跳。他慢慢地捏緊五指,突然,一個轉身,五指抓起橫於案前的佩劍,“鏘”的一聲,拔劍便朝她刺了過來。劍尖刺入了她盤於腦後的一團豐厚發髻之中,冷芒穿髻而過。執劍那隻手腕停了一停,猛地一挑。頃刻間,被利刃削斷的一片長發宛若遊絲,高高飛散,在他的眼前飄飄蕩蕩,從空中落在了地上,四下散落。一根發絲,輕飄飄地沾在了他的一隻靴麵之上。他攥著劍,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身前那個蓬頭散發,卻依舊紋絲不動的背影,喘息了片刻,“咣當”一聲,擲劍於地,邁步,從她身邊大步走過,出門而去。慕扶蘭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夜雨淅淅瀝瀝地灑了一小陣子,很快停了。第二天的清早,昨夜接待她的那位管事來尋她,說小公子人在馬場。馬場位於北山附近,距離這裡,大約半天的馬程。“小公子一切安好。翁主您遠行而來,若吃不消趕路,便請安心留在此處歇息,小人這就去馬場,將小公子接來這裡。”管事臉上帶著笑,恭敬地說道。懸了幾個月的那顆心,倏然落了下去。她雙眸瞬間明亮,蒼白的麵頰之上,泛出了鮮活的血色,容色頃刻間便恢複了光彩。她恨不得插翅飛過去,好立刻和那個小人兒見麵,怎可能安的下心,在這裡繼續空等著?“我自己過去!勞煩您帶路。”她說道。馬車停在衙署的大門之外,慕扶蘭匆匆出去,正要登上出發,忽然看見對麵來了一騎快馬,到了門前,那人從馬背上翻身滾下,對著管事喊道:“節度使大人可在?出事了!昨晚半夜,馬場遭遇落地炸雷,燒著草料,波及馬廄,驚散了部分馬匹,大人留下的那位小公子也不見了!”慕扶蘭心臟一陣狂跳,反應了過來,立刻爬上馬車,催促出發。中午時分,她趕到了馬場。她站在那片一個時辰前才徹底熄滅了火的馬廄前,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馬夫忙忙碌碌,不斷地在冒著煙氣的灰屑下扒拉,將一坨坨燒得已經焦黑的馬屍抬出來,牙關瑟瑟,整個人不停地發抖,終於聽到一個聲音高喊:“全部清理完畢,五十六匹!無人員傷亡!”再也控製不住,兩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當初建馬廄時,便考慮過防止失火大麵積蔓延的可能性,將馬廄分區而建,且昨夜火情發現得早,及時轉移了附近的馬匹,故隻燒毀了毗連的幾排馬廄,傷亡不大。當時受驚掙破圍欄,逃出馬場的馬匹,總數也出來了,約五百,今早,已陸續尋回大半。管事彙報完,跪地叩頭請罪:“火情實在意外,一個炸雷下來,草料起火,馬廄就燒了起來。後來下的那點雨水,頂不了什麼用。馬匹受驚,很多圍欄被撞破。當時事情實在是多,我想著小公子已經睡著了,又是上風口,就沒留意他那裡。等我今早救完火回來,發現他人已不見了!當時就派人到四周去找了。”“小人有負大人所托,請大人降罪!”“他的那頭馬駒呢?”謝長庚麵色沉凝,問道。“馬駒也不見了。或許隨了群馬逃了出去,或許……”管事遲疑了下,小聲說:“……是被小公子帶著趁亂逃了,也未嘗不是沒有可能……”謝長庚想起那夜那孩子對著自己說他不會逃的話,大怒:“定是他出了什麼意外!不要管馬了!調集這裡全部人手,都去找人!找不到人,你提人頭見我!”管事連連應是,連滾帶爬地跑了,高聲召喚人手。謝長庚叫來一個手下,命去通知劉安,速調士兵過來,展開大範圍搜索尋人,吩咐完畢,他轉頭,望向不遠之外,那個向著坍塌的馬廄方向坐在地上的身影,走了過去,停在她的身側,見她麵顏雪白,目光空洞,看著那一具具焦黑變形的馬屍,遲疑了下,俯身朝她靠了些過去,柔聲說道:“你放寬心,先去休息吧。熙兒會無事的,我已派人去找了,你等我消息……”他話音未落,便見她從地上飛快地爬了起來,道了一句“我也去找”,說完,也未看他一眼,從他的身邊快步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