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蘭帶著熙兒去往上京的那一日, 嶽城萬人空巷。送行的民眾, 擠滿了從王宮通往城門的那條街道,熱鬨極了。原本擔憂的戰事被證明是一場虛驚, 不但如此,長沙國繼存, 新朝的開國皇後還是他們的慕氏翁主,種種喜事, 接踵而來, 怎不叫人與有榮焉?現在的長沙國裡, 人人都已忘記他們當初對那個名叫謝長庚的人的不滿和唾棄。在民眾的眼中, 他不但是新朝的開國帝王, 真龍天子,也是一個忍辱負重、重情重義的丈夫。車隊駛出城門, 在道路兩旁民眾虔誠的跪拜和歡騰的送彆聲中,漸行漸遠,去往上京。一個多月之後, 大成朝新曆一年的這個春日裡, 載著慕扶蘭的那輛馬車漸漸駛近目的地。馬車緩緩地停下, 車隊也跟著停住, 最後停在了距離皇城大門數裡之外的一座驛亭前。前方傳來隨行太監的聲音:“啟稟翁主, 秦王親自出城來接。請翁主和小公子換乘入城。”車門開啟, 慕扶蘭朝前看了一眼。對麵的大道之上,停著一列長長的儀仗。儀仗是帝王的儀仗——謝長庚還沒正式登基稱帝,仍呼舊號, 但一應出入等事的儀仗,已與帝王齊平。“恭迎秦王殿下!”“恭迎翁主殿下!恭迎公子!”兩邊,各自同行的官員和隨從紛紛下跪行禮。在整齊的呼禮聲中,慕扶蘭看著他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朝著這邊大步而來。他的視線,從一開始,仿佛就隻落在了慕扶蘭身畔的熙兒的身上。他臉上帶著笑容,走到馬車之前,親自將他抱下了馬車,方看了一眼慕扶蘭,那手在空中頓了一頓,終於朝她也慢慢地伸了過來。慕扶蘭彎腰出了車廂,在周圍許多道目光的的注視之下,將自己的一隻手,虛虛搭在了男人那隻帶著層薄繭的掌心裡,微微提裙,踩著一張太監飛快放置好的墩子,下了馬車。一下去,她便收回了手,改而牽起正望著自己和他的熙兒。謝長庚默默轉身,朝前而去。她亦在幾名畢恭畢敬的官員的引導下,上了另一輛停在道上的華麗大車。車隊再次啟動。前方那座皇城的雄偉輪廓,在漫天的煙柳飛絮中,漸漸也變得清晰。路上已經清道。馬車最後入了城門,行在上京那條通往皇宮的平穩而寬闊的大道之上。往後,倘若能夠一直這樣下去,那麼,應該也算是個好結局了。那個男人,登上了他夢寐以求的位子。熙兒,彌補了他從前的缺憾,儘管他自己並不知道。長沙國的民眾再不用擔憂戰事和生活巨變。還有那些為慕氏效勞了多年的臣子,也得以繼續保有他們原本擁有的一切。皆大歡喜。她想。……三天之後,謝長庚在百官的擁戴之下,行登基大典,做了大成皇朝的開國皇帝。同日,慕扶蘭亦被冊為皇後。明日,便是太子的冊封典禮。這個典禮,將在太廟舉行。掌管天象術數的太史令推演出吉時,到時,皇帝將親自主持典禮,為太子戴上屬於他的冠冕。皇帝如此鄭重其事,下麵官員,自然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各種準備早早便就妥當,隻等明日典禮的到來。這兩天,慕扶蘭極其忙碌。從冊封典禮過後,她便一直在召見命婦。那些人裡,有隨了新皇朝起來的新貴,也有前朝留下的舊人。今日方見完了人,在宮中賜下宴席,結束後,已是戌時中,才回到了自己住的寢宮,問熙兒。這座宮殿,當年便是姑姑的舊居。她小時在宮中的那一年,住的也是這裡。在元後死去之後,將近二十年間,這裡一直空置著,留與蛛絲。如今這座宮殿改名紫微宮,短短數月,雕飾綺煥,前後還徙植了許多花木,美輪美奐,猶如人間仙宮。熙兒原本另有單獨安排的寢殿,但他來了之後,卻自己開口,說想和她住得近些。他本就未成年,慕扶蘭自然應允,叫他和自己暫時同住,寢在紫微宮的側殿。宮人說,太子殿下被皇帝陛下召去了元宸宮。元宸宮是新朝的皇帝在朝會後用作處置事務的禦書房的所在。新朝始立,國事千頭萬緒,謝長庚自然比她更加忙碌。從她抵京入宮後,這幾個晚上,一直不見他人,他應該也是歇在了那裡。慕扶蘭等著,等了許久,深夜,快亥時末了,依然不見熙兒回來。她看了眼時辰,遲疑了下,往元宸宮去。她穿過布了宮衛的宮廊,來到殿前,遠遠看見殿內亮著燈火。幾個守在外的太監看見她來,匆匆下了台階,跪迎。慕扶蘭問太子。太監說陛下今夜一直帶著太子在裡頭閱覽奏章,召見群臣。“陛下曾有話,皇後無論何時來,皆可入。”慕扶蘭慢慢地走了進去,行到禦書房外,停了腳步。書房的門半掩著。透過那門,她看見裡麵燈火亮如白晝,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坐在案後,前頭跪著十幾個臣子,左邊文臣,右邊武將。她認出了幾個熟悉的背影,都是當年在河西的舊識。謝長庚身穿龍袍,麵容肅穆,對著跪在麵前的人說:“你們都是跟隨了朕十幾年的舊人,忠心毋須多表,朕自有數。今日榮華,乃你們當得。至於所謂的鳥儘弓藏,你們在此之人,完全不必有此顧慮。朕不妨與你們直言,今夜凡被朕召來此處者,皆是朕認定的忠臣良將。”跪在地上的劉安等人,感激萬分,叩首謝恩。謝長庚看了眼身畔的那個小少年,繼續說道:“明日便是朕立太子的日子。太子雖年幼,但何等的心性與品行,你們都是知道的。朕召你們來此,是要告訴你們,從今往後,你們要像效忠朕一樣地效忠太子,輔佐太子,助他日後成為明君。”“可都聽明白了?”群臣齊聲應是。聲音隱隱傳入慕扶蘭的耳中。她悄然立了片刻,又退了出來,回到寢宮。約莫一炷香後,殿外傳來宮人喚“陛下”的聲音。慕扶蘭轉頭,看見那男人走了進來,卻未入內,停在了那道將寢殿分隔內外的落地帳幔之側,默默地望著她。慕扶蘭走了些過去:“熙兒睡了?”他點了點頭。“我已送他去側殿歇下了。因晚了,叫他不必再來你這裡問安。”他低聲說。“宮人與我說了你先前來過的事。今夜事多,回得晚了些,累你久等。往後會早些叫人送他回的,你不必掛心。”他又道。慕扶蘭想起先前所見的一幕,一時忽然不知該如何接話。他仿佛也無話了,在那片宮燈有些照不到的陰影裡又站了片刻,忽道:“不早了,你歇息吧。”他說完,轉身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了殿門之外的夜色之中。這一夜,慕扶蘭獨自躺在身下這張裝飾華麗的鳳床之上,久久不能入眠。第二天早,她起了身,親手替熙兒穿戴整齊,領著,送到了等在外的太監的身邊。照規製,加太子禮,皇後毋須同去,由皇帝帶著太子去往太廟。太監說,皇帝陛下此刻已在通往太廟的紫宸門前等著。熙兒向她辭彆之後,跟隨太監離去。慕扶蘭站在殿外的階前,目送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之中,轉身去往興寧宮。興寧宮裡住著謝長庚的母親,當今的太後。當日水榭驚變,她大約驚嚇過度,當時人醒來後,精神便不是很好,後來終於恢複了些,卻得知自己兒子要做皇帝了,又變得興奮難安,晚上總是睡不好覺。人年紀本就大了些,前些時日又不小心著了涼,一下便病倒了,病得還不輕,雖有太醫精心治療,但還是臥床不起。慕扶蘭入京之前,謝母已臥床將近一個月。直到這幾日,因熙兒到來,甚是乖巧,常去看她,她大約又高興了,病情瞧著有些見好。慕扶蘭入宮後,也已和太醫數次替她會診。她行至半道,忽見前方興寧宮的方向,起了一陣濃煙,看著竟像是失火。宮中建築多大木,對用火管製必定嚴格,何況又是清早,燭火俱滅,怎會突然起火?“不好了!”這時,幾個興寧宮的宮人倉皇奔了過來,看見慕扶蘭,跪在了地上。“啟稟皇後,太後寢宮方才失火!奴婢們撲火之時,太後被一個司苑司裡趁亂混進來的宮女抓住,揚言要皇後您過去,否則就殺太後!”慕扶蘭大吃一驚,立刻叫人去喚宮衛,通知謝長庚,自己奔往謝母的居處。興寧宮裡,謝母所居的宮室,火沿著一點就著的帳幔已經蔓延開來。宮衛還沒趕到。幾十個宮女太監,有的倒在地上,嚎叫著拍打自己身上沾上的火苗,有的無頭蒼蠅一般跑來跑去,口中喊著走水、救命。人人慌亂不堪。隔著那扇已經起火的門,慕扶蘭看見謝母被一個老宮女模樣的女子用剪刀抵住脖頸,兩人一道困在裡頭,地上還趴著一個仿佛被鈍器打暈了的人,正是阿貓。這宮女應是長年在司苑司裡勞作的緣故,皮膚黧黑,加上殿內煙霧彌漫,一時看不清楚麵目,乍眼之下,慕扶蘭隻覺對方有些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什麼人,更不知對方為何如此膽大包天,敢拿當今太後來要挾自己。“慕扶蘭,你可還認得我!”那宮女隔著一片煙火,厲聲喊出了她的名字。慕扶蘭終於認了出來。對麵的這個老宮女,竟然就是戚靈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