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傷口不大, 但很深, 最怕的是內裡出血不止,或是傷口腐壞, 長久不愈。一旦有這兩種跡象,便有性命之危。那晚之後, 太監來報,皇帝陛下雖然還是每日理政, 但對於來自太醫的醫囑, 卻變得配合了起來, 每晚亦早早休息。太醫的日常彙報, 也在證實太監的話。傷口沒有惡化下去, 太醫說,這些日, 陛下的傷經過精心治療,正慢慢好轉。不敢說日後沒有任何遺症,但就傷勢本身而言, 是好的跡象。毋論慕扶蘭是否發自本心地關心那個男人的生死和好歹, 僅從他的身份來說, 一個新皇朝的最高主宰, 他便如同砥柱, 是一切穩定的基石。在他受傷的次日, 昏迷不醒,為防他不露麵惹大臣的猜疑,慕扶蘭曾秘密召來劉安告知隱情, 叫他代為隱瞞。從熙兒被他扶上了太子之位的那一天起,哪怕她再不願意,她便和他緊緊地綁在了一起了,她自然希望他一切都好。現在他的傷勢終於向好,但她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接著,便又出了一件非常占她精力的事。謝長庚的母親那日被戚靈鳳攻擊,太醫救醒她後,當時雖然看著並無大礙,但自此,人就變得疑神疑鬼,常整夜無法安眠。慕扶蘭和太醫給她診治,開了不少安神定心的藥,吃下去,也不如何管用,病情忽好忽壞,以致前幾日,竟發生了一個意外。那日宮人匆匆來報,說太後昏昏沉沉眯了一覺,醒來睜眼,看見一個在她床前服侍的宮女,或是宮燈照得遠了些,硬說她是戚氏,恨惡萬分,當時情緒激動,不慎跌了下來,頭磕在床沿上,倒在地上,被宮人七手八腳抬起來後,便突然半身不遂,人也跟著糊塗了,除了謝長庚和熙兒二人記得清楚,連在她身邊多年的阿貓,有時也不認了。謝長庚傷還沒有痊愈,每日朝堂裡的事本就多,太後出了這意外,他更是忙碌,每日議政殿、禦書房、太後宮三個地方來回,沒幾日,人愈發消瘦下去。慕扶蘭實在做不到視而不見,便自己伺病於謝母床前。熙兒知太後認自己,每日上學回來,必定過來伴著母親。如此一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雖經慕扶蘭和太醫多方調治,但謝母的不遂之症依然還是不見好轉,人隻能躺著。清醒的時候,還算安靜,糊塗的時候,便不大好伺候。謝母病倒後,每日裡,慕扶蘭除了必要之事,早晚幾乎都是在太後宮中度過的。這一日,將近亥時,謝母才睡了過去。慕扶蘭帶著熙兒從那邊回來,送他去側殿的寢室歇了,回到自己的寢殿。她感到極其疲倦,在侍女的服侍下洗了個澡,便上床躺了下去,也無多餘的力氣再想什麼,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著沒多久,一名太後宮的宮人又來喚,道太後方才醒來,又將服侍的人錯認成是戚氏,情緒躁亂,宮人們害怕,先來她這裡求助。慕扶蘭立刻起身穿衣,長發隨意綰了,匆匆趕去。阿貓出來迎她,哭喪著臉:“皇後,太後她連我也完全不認得了!阿貓知道皇後這些時日操心,隻是這邊實在哄不住太後,怕太後這樣下去,萬一又有個不好。陛下那邊,皇後您先前吩咐過的,不是大事,不得打擾,阿貓隻好叫人再請皇後來。”慕扶蘭道無妨,隨即入內,看見謝母靠在床頭,半身不能如常動彈,另側那隻還能動的手,卻還指著一個跪在床前的宮女,口中含含糊糊地罵著:“戚氏!我兒子是皇帝,你竟還陰魂不散,敢來這裡害我,害我兒子不成?來人哪,給我把她拉下去,殺了……”她嚷著,那一隻手用力地拍著床榻,神色憤怒無比。宮女驚恐萬分,一邊辯白自己不是戚氏,一邊不住地求饒,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轉頭見是慕扶蘭來了,連滾帶爬地逃了過來,跪在她的身後,垂淚祈求饒命。慕扶蘭讓這宮女避去,自己取出金針,命人將謝母扶著躺平,準備替她施針。謝母的這狂躁之症,發作起來的時候,安神的藥,根本就就不吃,隻能用金針刺穴,才能讓她安靜下來。阿貓和宮人知道如何操作,急忙上來。阿貓哄著謝母,宮人想將她那隻還能動的胳膊壓住。不料她兩隻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正朝自己走來的慕扶蘭,突然,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從床榻上翻了過來,那隻能動的手,朝著慕扶蘭,狠狠地抓了一下。慕扶蘭的手背立刻被她撓出了幾道血痕,血絲從皮膚下慢慢地滲出,火辣辣地疼。“皇後,你怎麼樣!”阿貓吃了一驚,隨即哭著求:“太後,您老人家安靜些行不行?求求您了。皇後是替您治病的!”謝母嗬嗬冷笑:“你知道什麼!你以為我不認得她?她不是什麼好人!她搶走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原本最聽我的話了,我說什麼,他都聽我的,可是就是這個因為這個女人,她勾引了我兒子,我兒子聽她的,再也不聽我的了,他的眼裡,也沒了我這個親娘!我打死她……”她奮力掙紮,又想朝著慕扶蘭撲來,被幾個衝上來的宮人七手八腳地按住,人是不能動彈了,那睨著慕扶蘭的目光裡,卻仍是充滿厭惡。慕扶蘭蹙了蹙眉,取帕擦了擦被撓傷的手背,隨即撚針刺穴。片刻之後,謝母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閉了眼睛,嘴裡嘟囔著,終於又沉沉地昏睡了過去。慕扶蘭收了東西,叮囑宮人輪班服侍好太後。阿貓紅著眼送慕扶蘭出來,慕扶蘭安慰了她幾句,便回往紫微宮。她入了寢殿,命侍女和宮人都各自散了歇息去,洗手後,毫無睡意,獨自坐在燈火前,望著火苗,出神了片刻,覺手背又開始作痛,看了一眼,見那幾道被抓傷,已是開始腫脹。便站了起來,去取那瓶有鎮痛祛毒之效的藥膏。她打開平日存放藥物的匣子,翻了翻,不見想要的膏藥,才想了起來,前幾日跟前服侍的一個宮人下台階時,黑燈瞎火沒看清,摔了一跤,擦破了手腳的皮,藥膏被她轉手賜了下去。慕扶蘭閉了匣子。大半夜的,懶得興師動眾地叫人再去太醫院拿了。她隨手取了塊清潔的帕子,正要裹在手上先對付一晚上,忽聽寢殿口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她慢慢地轉頭。一道身影,出現在了寢殿宮燈照不到的那片陰影裡。在那裡停了一停,向著她慢慢地走了過來。宮燈漸漸映出一張因為大病一場而變得瘦削,眉目也愈發如劍的男人的臉。他來了。這麼久了,從那夜他醒過來,隨後次日早五更離開之後,今夜還是頭回,他來到她的這寢殿。他每天都忙到很晚,直接睡在元宸宮,夜夜如此。據說,宮人中一度曾私下傳言,陛下不幸皇後。皇後隻是因了太子的緣故,才得以從長沙國被接入上京,居中宮之位。不過隨後,慕扶蘭很快又得知了另個傳言。據說有天晚上,一個在元宸宮服侍的宮女,仗著姿容婉麗,想替深夜還在批閱奏折的皇帝暖床,結果,當夜便被太監拖了出去,從此再不見人。據說是被歸入了此前還未清理乾淨的宮中奸細之列。下場如何,可想而知。消息傳開,宮女無不心驚,自此再不敢有半點逾矩之念。再很快,又有傳言出來,說皇帝陛下不開六宮,隻皇後一人,卻又不寢於紫微宮,原因並非如眾人先前猜測的那樣,不喜皇後,而是恰恰相反,乃皇後不悅皇帝陛下,為了太子之故,方從長沙國來到中宮。自然了,這些關於帝後之間那撲朔迷離的關係的傳言,如風來,也如風去,在這座規矩森嚴的冰冷皇宮中,是沒有人敢當眾談論的。慕扶蘭悄悄地放下自己那隻受傷的手,用袖遮住了。謝長庚停在距離她數步之外的地方,頓了一頓,道:“方才我忙完事,去探我母親時,阿貓都和我說了……”他的視線從她的臉、垂落的烏發,往下,一直落到了那隻藏起她手的袖上。“你的手,怎樣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凝澀。“無事。稍稍破了點皮而已,過兩天就好。”慕扶蘭笑了笑,回答他。他走了過來,終於停在了她的麵前。“讓我瞧瞧吧。”他的聲音裡透著一種或許連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疼惜和懊惱,遲疑了下,朝她伸過來他的一隻手。慕扶蘭卻往後退了一步,將自己的那隻手,背在了身後,臉上露出微笑:“隻是抓了一下而已,我自己方才處置過了。無妨,不必看了。”他看著她,那手在半空停頓住了,片刻後,慢慢地收了回來,隨即攤開另一隻方才一直握著的手掌。那隻掌心裡,臥了一隻精致的小瓶。“這是太醫院新製的上好玉膏。”他將藥膏放了下去。“明日起,你不必再去那邊了。我不想你再這般委屈自己了。她跟前有太醫,也有服侍她的宮人。我自己亦會去探望的。”他說。“多謝陛下體恤。”慕扶蘭並未推脫,隻垂下眼眸,低聲說道。謝長庚卻還不走,繼續望著她,沉默著。就在慕扶蘭忍不住,開口要道自己乏了,要歇息時,聽到他說:“過幾日,西南三苗的頭領,以及……”他略一猶豫,仿佛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以及袁漢鼎,將一道入京朝賀。”“一直以來,袁漢鼎對長沙國的功勞不小,你想我封他什麼,你儘管說,隻要我能拿得出,我必不吝。”她聽到了這個名字,便迅速抬眸,眼睛裡溢出了隱隱的笑意——那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的笑意,是他從來沒有在她這裡得到過的。他又有什麼資格,能令她向自己亦展露如此的笑顏?從前,連那個救她母子於水火的人,也不是身為丈夫的自己。謝長庚凝視著麵前的這雙美眸,胸口再一次被什麼給緊緊地堵塞住了,那受過傷還未痊愈的肺腑,仿佛也隱隱地抽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