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蘭起身, 示意阿貓不必過來, 隨即轉身,邁步向她而去。她的足底踏上了一塊卵石, 那石頭又濕又滑,她沒有站穩, 滑了一下,一個趔趄, 人便往後仰了過去。意外就在瞬間發生, 毫無預兆。阿貓隻覺自己不過眨了下眼, 她人便消失在了眼前, 驚呆了, 待反應過來,奔到近前, 探身而出,隻見眼前水麵漆黑,波浪被風推著湧卷, 拍打島岸, 哪裡還有她的人影?頓時心膽俱裂, 跳著腳, 尖聲呼救。她的呼聲引來了近旁不遠的侍衛, 眾人聞聲趕來, 得知方才慕太後失足落水,大驚,識水之人, 立刻下水搜救。島岸地勢猶如刀削斧鑿,慕扶蘭一落下水,便覺腳底虛空,還沒來得及呼救,帶著鹹腥味道的水已是灌入了她的口鼻和耳竅。她掙紮了幾下,人沉了下去。水從四麵八方向她壓來,將她帶走。她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裡,天旋地轉,宛如置身混沌。她很快便停止了掙紮,被水下的暗流帶著,不知漂往何處方向,意識,也漸漸地離她而去。一眾侍衛,雖奮力搜救,但水下漆黑,又暗流湧動,聞聲趕到之時,慕太後落水已有片刻,阿貓所指的位置,或也不如何精確,加上水性有限,無法長久閉氣,在這片水下,也隻能猶如瞎子摸象,儘力而為。時間一點點地過去。阿貓瞪大眼睛,見下水的侍衛們陸續浮出水麵,換氣後再下水,再出來,卻始終不見她被救出,焦急萬分,沿著湖畔不停地奔走,衝著水麵高聲喊她,冷不防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倒,人撲跌到了地上,想到她對自己的好,嚎啕大哭了起來。正哭得傷心欲絕,忽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瞪大雙眼,盯著前方不遠之外的湖畔,突然,猛地跳了起來,奔到近前,待看得清楚了,眼中放出光芒,扭過頭,高聲喊道:“快過來!人在這裡!”她那充滿狂喜的吼叫之聲,穿破風雨,傳到了眾人的耳朵裡。侍衛們聞聲趕來,見慕太後竟濕漉漉地趴在岸邊,一動不動,仿佛閉氣,暈厥了過去,急忙將人抬起,匆匆送入幕廬。慕扶蘭覺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個深沉的夢境。那夢的深處,漆黑無光,她被吸了進去,將要沉睡不醒之時,漸漸地,聽到耳邊不停地傳來叫喚她的聲音。她嘔出了幾口帶著泥沙的水,睫毛微微顫抖著,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著,已經換了乾的衣裳,邊上圍著服侍的侍女和仆婦們。“太後醒了!太後醒了!太好了,方才嚇死我了——”阿貓抹了把方才哭出來的涕淚,歡喜得跳了起來。一陣恍惚過後,慕扶蘭終於想了起來,片刻之前,因了腳下濕滑,自己不慎失足,墜入了湖中。她感到自己依然頭暈腦脹,胸口疼痛,知是嗆水所致,更是清楚,倘若不是被人及時救起,自己此刻,恐怕早已溺斃水下。她閉著眼睛,腦海裡掠過了自己失去意識前的那恍恍惚惚的一幕,壓下心中湧出的怪異之感,等自己的氣力稍稍恢複了些,問道:“何人救我上來的?”她問完,睜開眼睛,見眾人臉上,無不帶笑。一個仆婦說:“太後您是自己被水送上岸的,這才叫吉人天相,有洞庭湖神保佑!是阿貓親眼所見!”阿貓對上了慕扶蘭投來的目光,似是遲疑了下,終於點頭,說:“太後,我瞧見您時,您從水裡浮了出來,被浪送了上來。定是湖神保佑……”慕扶蘭不言,出神了片刻,方低低地道:“你們都受驚了,我無事。叫外頭的人,也去歇了吧。”眾人喂她喝了些方才燒好的熱薑茶,服侍她重新躺了下去,見她閉目睡去,這才各自散了。幕廬之外,風雨聲急。慕扶蘭在黑暗中,慢慢地睜開眼睛,在無眠之中,渡過了她留在這孤島上的最後一夜。第二天,風雨停歇,袁漢鼎準時行船來此接她。得知她昨夜落水之事,雖慶幸萬分,卻是心有餘悸,立刻讓她上船回去。慕扶蘭來到那座新立的墳塋之前,拜彆姑姑,默默登船。船漸漸駛離了孤島,她立在船頭,轉過頭,再次望了一眼身後的這座孤島。湖天深處,一派晴光。昨夜之事,當時的那種感覺,此刻想起,猶如幻境。“你昨夜剛落水,身體還沒恢複,船頭風大,進去歇下吧。”袁漢鼎走了過來,勸她。慕扶蘭的視線從那座變得越來越小的孤島上慢慢地收了回來,朝他點了點頭,轉身,入了船艙。孤崖之後,一影若岩,靜靜佇立,目送著那艘載著她的大船漸漸遠去,直至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他曾對自己說,時至今日,他所以又來,不過是為親眼見證他曾打下的江山,終如他所想的那樣,徹底歸一。然而他終究還是無法欺騙自己,在他應當回的時候,他沒有回,而是來了這裡——這片許多年前,他曾和她初遇的地方。紅顏依舊,她的身邊,亦有人相伴。終於可以徹底放下了,他想。烏船會來接他,他也該回了。回到那個他的歸宿之地,長弓鐵弩,踏風嘯雪,餘生若此,想來,又有何憾?……慕扶蘭回來後,精神一直不振,深居簡出,數月之後,方慢慢養好了身體。恢複過來後,她依然居在藥廬,為前來求醫的人看病,行醫之餘,便親手整飭藥圃。晨昏更替,她終日忙忙碌碌,那些遠道而來的求醫者,誰又能想得到,藥廬之中,這個妙手仁心、衣飾普通、待人和善的年輕的女郎中,竟就是曾經的長沙王女,當今的慕氏太後?轉眼,盂蘭盆節到了。這一日,嶽城民眾有個習俗,等到入夜,出城來到洞庭湖畔,在水邊為死去的先祖放燈,祝禱魂靈陰間安寧,早入輪回。天黑了,慕扶蘭在藥房裡整理完白天收下來的一批藥草,感到有些疲倦。她回了居處,沐浴更衣過後,本想早些休息,躺下去,卻遲遲睡不著覺,閉著眼時,忽記起今日是盂蘭盆節。許多年前,在她還是少女之時,曾和阿嫂一道放燈水邊,遙祝親人亡靈安寧。而今那麼多年過去了,她回了家,這裡卻是孤孤單單,隻剩自己一人了。她起身穿衣,叫人準備燈盞,在慕媽媽的陪伴之下,出了藥廬,下山來到水邊。她為她的父母兄嫂一盞盞地燃起燈盞,放入水中。又取出最後一盞,點了,握著,遵在了水邊,輕輕地放入水中。水燈隨著輕波,在水麵上慢慢地打著旋,漸漸飄遠。慕扶蘭定定地望著,直到那點火苗被水吞沒,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走吧。”慕媽媽走了過來,輕輕地牽住了她的手。慕扶蘭站了起來,慢慢地行在湖畔,忽然看見前方水邊,亦漂出了一盞水燈,晃晃悠悠,燈火如豆。她停了腳步,看見阿貓跪在不遠之外水邊的一處角落裡,背對著自己,朝著那盞漂遠的燈不停地磕頭,背影虔誠,隨風,還能聽到她口中正在念念有詞。周圍安靜極了,隱隱約約,慕扶蘭聽她口中念道:“大人,翁主如今過得很好……翁主對阿貓那麼好,阿貓一定會好好陪她,伺候她一輩子的,大人你放心去吧……”慕扶蘭聽著,不禁癡了。阿貓祝禱完畢,朝著水麵再次磕了個頭,爬了起來,轉身要回,冷不防看見慕扶蘭就站在自己身後,嚇了一跳,回過神,忙走了過來,慌慌張張地解釋:“太後,阿貓想著陛下從前對阿貓很好,忍不住就來這裡了……”慕扶蘭吸了口氣,道:“我知道。”她回頭,再次看了一眼身後的水燈,轉身而去。阿貓默默跟隨。回到藥廬,慕扶蘭停下了腳步,阿貓卻似心事重重,沒有留意,險些撞到了她,又慌忙告罪。慕扶蘭仔細打量了她一眼,說:“我見你這些時日似有心事。你從小長在謝家,我看待你,和旁人是不一樣的。你若有什麼難處,或是想法,儘管告訴我,我會幫你的。”阿貓遲疑了片刻,仿佛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搖了搖頭。慕扶蘭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等你願意和我說的時候,你再來告訴我。先去歇息吧。”阿貓低下頭,慢慢地去了。慕扶蘭回到自己屋中,片刻之後,聽到有人叩門。阿貓來了。慕扶蘭起身過去開門。“太後,我真的有件事……這些時日,一直想告訴你的……又怕是我看錯了……就不敢說……”阿貓立在她的麵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無妨,你說便是,說錯了,也不打緊。”慕扶蘭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到床邊,坐了下去。阿貓心一橫,終於說道:“您還記得幾個月前在島上時的落水之事嗎?當時我見他們尋不到您,又是害怕,又失傷心,我真恨不得自己也下去尋您,可是阿貓不會遊水,我就在水邊大聲叫您,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抬起頭的時候……”她瞪大眼睛,仿佛又看到了當時那令她不敢相信的一幕。“我抬起頭,看見太後您仿佛被什麼托著,送出了水,當時太黑了,天又下著雨,我實在看不清楚,恍恍惚惚,隻覺那是一個人,影子仿佛和陛下有些相像……但是阿貓真的沒有看清,等我爬起來跑過去的時候,已經不見了……”慕扶蘭的唇邊原本帶著微笑。漸漸地,她的笑容凝固了。她盯著阿貓,臉色漸漸蒼白,突然抓住了她的手。“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她雙目圓睜,聲音驀然提高。平日的她,在人前總是那麼的和氣高貴,對阿貓更是如同家人般親善,阿貓還是頭回,見到慕扶蘭如此失態模樣。阿貓被嚇住了,怔了一怔,聲音一下小了下去,怯怯地道:“太後,阿貓就是怕看錯了,這才不敢和您提的……倘若是真,阿貓想,定是陛下成了神,又記掛您,一直沒去,那日才顯靈救了您的……”慕扶蘭雙目直直地盯著阿貓,攥著她的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手背漸漸起了青筋,自己卻似絲毫沒有感覺。直到阿貓吃痛,又驚又怕,眼眶發紅,這才突然回過神來。她放開了阿貓的手,站了起來,轉身,跌跌撞撞奔到窗前,“砰”的一聲,一把推開窗戶,迎著外頭湧入的新鮮空氣,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那夜她失足落水,分明已是深沉水下,然而,就在她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憑空又獲得了一股依托的力量。那一刻,她知道了,有人在救自己。她被一雙臂膀帶著,正向生而去。而那種感覺,是如此的熟悉。在她蘇醒之後,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那是她在閉氣臨死之前的幻覺。他早就沒了,又怎麼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她的身邊。然而這一刻,她的心臟,幾乎就要爆裂。她感到心口疼痛無比,猶如有錐子,在不停地紮刺。她雙手扶窗,人慢慢地蜷了下去,猶如死去。“太後!你怎的了!”阿貓終於回過神來,奔上來,扶住了她,高聲喊人。慕扶蘭一動不動,半晌,緩緩睜眼,蒼白著臉,一字一頓地道:“替我準備車馬,今夜便就上路,我去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