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護國寺後, 太監曹金立在一旁, 望著前方那道在塔林中已獨自佇立許久的身影,心中十分不解。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是先帝之人人,先帝去後, 他本以為自己會被棄用,沒想到太子繼位之後, 繼續對他委以重用, 處處信任, 他感激之餘, 自然倍加忠誠效力。河西之西, 儘頭的天山腳下,有座孤城, 名金城。這兩年,北人在被迫遠離河西之後,便將目光投向了天山。金城之中, 雖隻駐了區區兩千士兵, 但就是這兩千人, 不但多次擊敗前來侵犯的異族, 擊碎了他們想要奪走這個據點的企圖, 孤城更是巋然聳峙, 成為了天山之南的安全保證,那條從前朝開始已斷了數十年的連通河西與西域的通道,再次暢行。商人的駝隊, 重又往來在西域和河西之間,絡繹不絕。不但如此,今日,朝廷收到了一個消息,西域的大宛、安息、月氏諸國,仰慕東方上國的繁華與興盛,奈何從前道路不通,如今暢行無阻,將遣使者東行,朝拜天子,互通有無。這個消息,令滿朝文武倍感榮耀,但是不知何故,今日少帝退朝之後,並不見他如何興奮,反而在天黑之後,悄然出宮來了這裡,舉止反常,令人費解。少年的目光,一直落在塔林的深處,忽然,背影微動。“曹金,你從前是如何認得先帝的?”他沒有回頭,隻問。太監沉默了片刻,說:“奴婢天生卑賤,下.體不全,七歲之時,被父母以兩貫銅錢賣給了一個走貨長江的船主。那人把奴婢當狗一樣養,奴婢在他船上乾活,受他欺辱。十三歲那年,那人丟失了一包客人的貨物,賠了些錢,當夜在船上吃酒,拿奴婢泄憤。他脫了奴婢衣裳,用繩子綁起奴婢,取火燭燒奴婢的下.體。奴婢疼痛難忍,求他,隻要放過奴婢,奴婢願為他做任何事,他卻笑得更是大聲,就在奴婢痛得將要暈厥之時,奴婢看見一個比奴婢大不了幾歲的人忽從水底鑽了出來,上船殺了船主……”他口中分明說著淒厲往事,語調卻十分平靜,仿佛全是旁人之事,直到說到此處,語調方頓了一頓,轉為低沉。“那個人,便是先帝。當時他帶著傷,臉色蒼白,從頭到腳,**的,還流著血。殺了船主後,他把屍體丟進水裡,坐在船主方才吃酒的地方,倒了一杯酒,喝了,轉過頭問奴婢,要不要跟他,替他做事。”“此便是奴婢當年得以效勞先帝的前情。”太監說完,見身前的少年沒有作聲,遲疑了下,躬身道:“陛下,不早了,該回了。”少年繼續佇立了片刻,默默轉身而去。出寺後,在隨行的護駕之下,如同出宮那般,悄然入宮。少年神思有些恍惚,步伐沉重,行到元宸宮的宮門之外,宮人跪迎,稟道:“陛下,太後方到京了,此刻人就在禦書房裡。”少年抬眼,望著前頭透出一片明亮燈火色的宮門,眼睛裡迅速湧出歡喜的光芒。他幾步並做一步,匆匆登上宮階。在這少年的身上,再不見平日的君威,他幾乎是奔著,朝裡疾行而去。殿內不見宮人,隻有一個女子,她向窗而立,雖背對著,但少年仍是一眼便認了出來。“娘親!”他心情激動,情不自禁,脫口如此喚她。慕扶蘭轉過身,視線落到了他的臉上。她應是急行趕路方入的京,一張臉容之上,猶帶幾分倦色,但目光卻是肅靜的,前所未有。少年立刻捕捉到了來自於她的異常,心中陡然生出一種驚懼之感。他的心微微一沉。他停了腳步,立在她的麵前,笑著說:“娘親,你怎突然回來了?為何不提早叫人告知兒子,兒子好去接你?”慕扶蘭看著他的一雙眼睛,和他對望著,沒有說話。少年遲疑了下,輕聲道:“娘親,你怎的了?你可有事……”“熙兒,我來,是要問你,你可有事,欺瞞於我?”她一字一頓,說到“欺瞞於我”時,聲帶微微厲色。少年唇邊的最後一絲笑意也凝固住了。他和自己的母親對望著,慢慢地,垂下了眼眸。他朝她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以額觸地。慕扶蘭望著跪在自己腳前的這個少年,眼前忽然掠過前世那最後的喋血一幕,心在這一刻,陡然再次絞痛了起來,便如同許多年前,她方重生於這個世界想起她失去了的熙兒時的那種感覺,一模一樣。痛徹心扉。一時之間,她幾乎無法呼吸。這個世界裡的那個男人,他未曾死去。他還活著。她緊緊地握拳,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她的聲音有些飄忽。少年還是如片刻前那樣跪在她的腳前,沒有開口,肩膀漸漸顫抖。“我要你說!”突然,慕扶蘭厲聲喝道。少年一震,終於抬起了頭,眼眸泛紅。“您還記得那一年,您帶我出河西,為躲避兵亂,入了蒲城的事嗎?出來後,我曾對您說,我做了那個夢。是真的,在蒲城的那一夜,我做了那個夢。娘親,你當時對我說,我的那個夢,隻是一個夢,您叫我不要去想。回來之後,我想聽您的話忘掉它。可是我一直忘不掉,因為後來陸陸續續,我又夢見相同的事。您雖然沒說,但我知道,您不會希望看到我總夢見這種事的,所以我再也沒有告訴你了,我在您的麵前若無其事,我不想你為我擔憂。”“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個夢。醒來之後,我的心裡難過無比。娘親,我總覺得,我夢見的東西,仿佛真的發生過。可是我不願意相信,父皇他會如此待你。那天晚上,我再也睡不著了,我拿出了他從前贈給我的那把寶劍。抽出來後,我不小心割破了手,血流在了劍上……”“娘親,你或許以為我在胡說。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就在我的血染在劍上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一切,從前的事,全部。我也終於明白了娘親你所有的苦痛,你麵對他時,為何那般態度。”“這一輩子,哪怕他對我再好,我也無法原諒他了。我隻要一想到娘親你在死後被人倒懸城頭的樣子,我便不能原諒。他必須要受到懲罰。所以後來,我利用了他的愧疚之心,拿走了他的皇位,也終於逼走了他。娘親,我不該欺騙你的,但是倘若他還在你的麵前,他還活著,娘親你又怎麼可能真正放得下過去,好好過完這一輩子?”少年雙目通紅,聲音哽咽,朝她再次叩首。“娘親!求你原諒我……”慕扶蘭閉目而立,恍若入定。“他沒有死,那麼一直在哪裡?”良久,她終於睜開眼眸,問。少年頓了一頓。“金城……”他低低地道。慕扶蘭轉過身,邁步。“娘親!”少年伸出手,一下攥住了她的裙角。“金城太遠了。士兵被兒子調換過,他去了後,那些新兵,沒有人認得他是誰。”“他也不會那麼快就死的。兒子知他舊傷未愈,也曾派人尋到藥翁,請他去往那裡。”“他今日之所得,皆是他應有的懲罰,連他自己也無怨言。娘親,他不值得娘親你的原諒!”慕扶蘭轉過臉。她說:“你可曾想過,他當初為何沒有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派兵去滅了那個南下的小朝廷?倘若我猜想沒錯,那個時候,他對你的預謀,應當便已有了察覺。但他還是自己去平定北方,留下了這個小朝廷,這才叫你得以在你的臣民麵前,獲得這個建功立威的機會。”少年怔住了,攥著她裙角的手,慢慢地鬆開,最後無力地滑落。“一直以來,我都弄錯了一件事。”慕扶蘭繼續道。“這一輩子,從我在謝縣睜開眼睛醒來的那個清早開始,我便已經不是前世的我了。你也不是前世的那個熙兒。而謝長庚,他更不是前世的那個謝長庚了!我們誰都不再是前世的自己了,卻偏都一頭鑽進了樊籠,作繭自縛,全然不知回顧。”“他不必為他沒有做過的事去負罪,我需要重新去認識一個人,為我自己活著,而你——”她低頭,俯視著這個仍跪在地上、仰麵望著自己的少年。“你給我聽著,他既然心甘情願,把這個位子讓給了你,你便好好地做這個天下的皇帝,不管你還認不認他。如此,也算是不負你們這一輩子的緣分。”她說完,邁步而去。少年定定地望著她漸行漸去的背影,忽然,他從地上爬了起來,追奔出去,撲在她的身後,再次跪了下去。“娘親!真的是熙兒錯了嗎?娘親——”少年聲音哽咽,回蕩在她耳畔。慕扶蘭的腳步停了一停,隨即抬起頭,繼續前行,出宮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下的重重闕殿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