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後,一小份豬肘和一小塊榴蓮,以及一小杯冰鎮過後的可樂擺在了鐘言麵前。飛練小心地幫他拆著濕紙巾,而病床邊上除了他還有水清灣和宋聽藍。
“聽藍,記錄一下他的飲食。”水清灣對宋聽藍說。
“好的主任。”宋聽藍拿起圓珠筆,“不過他剛剛蘇醒就吃這些,真的不會鬨肚子嗎?”
“每樣隻允許他吃一小口。”水清灣反複叮囑,又說,“如果病人還堅持認為他是餓鬼道的祖師爺,你們就順著他的話去說,他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千萬千萬彆再讓他情緒激動……”
“不會情緒激動了。”鐘言冷不丁地說。
水清灣和宋聽藍同時看向了他,表情裡甚是不解。
“我已經清醒,知道夢裡的一切都是虛假,這才是真實的世界。我根本……不是什麼餓鬼道,我隻是一個雙腿截肢後患上了重度臆想症的精神病人。”鐘言拿起麵前那杯普通的冰鎮可樂,冒著氣泡的液體當中懸著兩塊透明的冰塊,隨著杯子的移動,那些氣泡緩緩上升,但還有更多的小氣泡留在玻璃杯的內壁上。
“一直以來都辛苦大家了,這一杯,我敬你們,我乾了。”鐘言將帶有些許涼意的玻璃杯緊緊攥住,如果觀察入微的話還能發現他的手有點抖。
畢竟他可知道自己吃進去不該吃的東西會疼成什麼樣。這數不清的歲月裡都是看著彆人吃香喝辣,從未輪到過自己。
現在他要開始喝可樂了,於他眼中不亞於喝一杯毒藥。他隻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喝過普通的水,不知道從哪天開始就再也不能碰了,好像就是睡了一覺,醒來之後自己就從人變成了半人。
水是什麼滋味他記不清,但這東西他看白芷喝過很多次。白芷的第一瓶冰可樂還是自己給她買的,一個很漂亮的玻璃瓶子,他用瓶起子起開金屬瓶蓋,笑著遞給了白芷。
他記得那是白芷第一次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所以……這東西到底什麼味?真有那麼好喝?
“如果你覺得勉強,不用逼自己適應得這麼快。”飛練看出他還是有所顧慮。
“沒事,我隻是……很久沒喝過這些了。”鐘言說完一狠心將玻璃杯送到嘴邊,快速地喝下了一口。他不像是喝東西,倒像是生吞,因為普通食物和液體進入口腔就會讓他流血,他把這一口可樂當作了固體直接往下吞咽。
喝了一口之後,鐘言將玻璃杯放在了麵前的病床小飯桌上,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看來還是不行。”水清灣歎氣一聲,回過頭對宋聽藍說,“他的臆想已經根深蒂固了,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症狀,病人會完全相信自己構造出的世界和身份,意識控製了本身的身體,從而出現身體機能的不適應。”
“那現在……”宋聽藍一邊說一邊記錄,“301病人怎麼辦?”
水清灣想了想:“還是選擇鼻飼吧,彆讓他太激動。飛練,把這些食物都收起來,你好好照顧他。”
“好的。”飛練臉上寫滿了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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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身體正在承受著無法想象的痛楚。可是當他伸手去收小桌板時,一隻冰冷的手頓時擋住了他的動作。
“居然……居然是這個味道。”鐘言深深地吸氣,深深地呼氣,他居然都可以呼氣了。
怪不得白芷喝完會開心,原來是這種奇妙的體驗。這不單單是液體,而是有生命的液體,味道很奇怪鐘言形容不出來,但咽下去之後好像它就是活的,滋滋滋在嘴裡響。它還冰涼,落入胃中仿佛可以把業火澆滅,然後那股子透心涼再迅速頂上來,讓人還想再喝一口。
他顫抖不是因為不舒服,而是被第一口震撼。
這種震撼無異於一個瞎了很多年的人又重見光明,一個聾了許久的人又一次聽到響動,鐘言被刺激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世界日新月異發展如此之快,居然研究出這種瓊漿玉露。
“你……可以喝麼?”飛練眼中的擔憂更深了幾分。
鐘言迎上他眼裡的情緒,這張臉啊,自己就算再想發脾氣都發不出來,明明知道他是假的。“當然可以了,你不要收,我每樣隻吃一口就行,我實在是……太餓了,太餓,太餓,太餓了。”
飛練回過頭看了看水清灣,水清灣倒是沒有阻止,反而溫柔地提醒:“那每一樣隻能吃一小口,如果有任何不適都要馬上告訴飛練或者護士。”
“好。”鐘言重新端起玻璃杯,乖巧地坐正,“謝謝主任。”
不再和這個夢境逆反較勁,鐘言終於覺著舒坦多了。但是他也沒想到這個夢境的深層厚度如此之可怕,居然可以讓自己進食!
這不是一般人能製造出來的清明夢,想要破局沒有那麼簡單。但夢就是夢,總會有一個破綻讓鐘言脫離。不過現在……他乾脆將計就計,借著這個夢的能力滿足一下多年不曾感受的口腹之欲。
眼前的豬蹄軟爛噴香,這是他很小很小時候吃過的,好像他吃的最後一樣就是這個。現在鐘言用小叉子叉起一塊來,它色澤鮮亮,看上去還挺筋道。有了喝可樂的經驗鐘言就沒那麼猶豫了,大著膽子將這塊肉放入口中……
舌頭輕輕地壓了壓,嘴唇一抿,鐘言捂住眼睛,他又想哭了。
自己修鬼道之後究竟吃的都是什麼啊,正常人吃的東西為什麼這麼好?
“是不是不舒服啊?”飛練又一次被他的反應嚇到,“如果不舒服可以吐出來,千萬彆勉強自己。”
鐘言試著用牙齒咀嚼,隨後喉嚨往下一滑,順利咽了下去。“沒有不舒服,而且非常好吃。你要吃嗎?我一個人根本吃不完。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照顧我這種病人一定很麻煩吧?“
“不麻煩啊,這是我應該做的,而且我從來不覺得你很難照顧。”飛練摸了摸鐘言的頭,“吃完飯我推你出去曬曬太陽吧?”
鐘言點了下頭,小聲地說:“那也得等我吃飽再說。”
事實上鐘言根本不餓,他隻是饞了。幾口豬肉就徹底給他開了胃,仿佛親眼瞧見世間的
() 美食寶庫朝他敞開。他不急不忙地品嘗美食,
一口肉一口冰可樂,
一邊痛罵這該死的好吃,一邊羨慕白芷她們的夥食。
最後他甚至嘗了一口榴蓮。果肉十分新鮮,聞著很奇怪。鐘言點名要這個其實也是因為白芷,因為白芷很喜歡,可每回都要把自己熏暈過去。白芷說過,你要是能吃東西就好了,嘗一口就會喜歡上,它聞著不好可吃著香啊。
現在就是自己的圓夢時刻……鐘言果斷地塞了一口,兩秒後默默地找來餐巾紙。
品嘗榴蓮大失敗,這什麼口感和味道啊,白芷居然能吃這個?嘔,吃不慣。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飛練拿紙巾給他擦了擦嘴角。
這樣溫柔,鐘言還是很吃這套:“沒有不舒服,隻是太難吃。走吧,推我出去曬曬太陽。”
或許是意外轉變來得太快,飛練和照顧鐘言的護士都沒有放鬆警惕,並且確信他說不定還在策劃一場不高明的逃跑。所以當鐘言被抱上輪椅之後蕭薇和白芷同時拿來了束縛帶,顯然是要將他的上半身牢牢固定。
“再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鐘言這回主動伸出手腕,允許彆人對他進行捆綁,“你們昨晚睡得好嗎?”
蕭薇和白芷古怪地看了他一下。
“我沒有惡意,就是純粹想要謝謝你們對我的陪伴。”鐘言微微笑著,像一個終於肯接受無情現實的病人,從瘋癲詭異、亂象叢生的世界穩穩落地,認清了生活再也無法自理的殘酷事實。
束縛帶是蕭薇親手來綁,她一邊工作一邊好奇地問:“我還以為你又要說我是什麼蛇仙……”
“不,你不是。你是一個漂亮的姑娘。”鐘言說完又看向白芷,“你也不是什麼藥人,你是一位外冷內熱的好女孩兒。”
白芷和蕭薇的動作同時頓住,兩人皆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鐘言當然看懂了她們的表情,特彆是白芷。
滿打滿算,他和白芷也在一起相處了七八十年了吧。而蕭薇呢,則是自己第一次見到就想要護著的女孩子,要不也不會阻攔她那通電話。
轉眼間鐘言就被綁好了,仍舊由飛練推輪椅。泛著冷光的金屬輪椅在樓道裡行動著,途徑多個門口,鐘言好奇地往裡看看“病友”,從王大濤看到田洪生。等到拐彎時,他看到了歐陽廿。
“停一下。”鐘言馬上開口。
“怎麼了?”飛練將輪椅停了下來。
在角落蹲著的歐陽廿無意識地拍著手掌,腦袋一下一下輕輕撞擊牆麵。“如果感到開心你就拍拍手……”
“推我過去看看他,好嗎?如今我快要康複,看他實在是可憐。”鐘言請求一般看向飛練,又主動動了動手指,“你瞧,我的手臂就捆在扶手上呢,我跑不了。”
“我當然知道你跑不了,我隻是怕308的病人傷害你。”飛練將輪椅轉了個方向,“我們隻是遠遠地看一眼就走,行麼?”
“那也行。”鐘言目前無法動彈,隻能退而求其次了。隨著輪椅距離歐陽廿越來越近,歐陽廿藏
在陰影裡的那張小臉也越來越清楚,清秀中不失可愛,就像是剛剛走入社會、不諳世事的單純孩子,根本不知人心險惡。
“廿廿。”
到了歐陽廿的麵前,鐘言很親切地叫了他。
歐陽廿哼哼著歌詞,遲鈍地轉了過來。
“你哥哥呢?”
鐘言很想朝他伸出一隻手,或者打開懷抱將他緊緊摟住。當他看到歐陽廿光著的一雙小腳時忍不住心疼起來,怎麼讓他赤腳跑出來了?
“哥哥……”歐陽廿口中的哼唱戛然而止,一雙哭過的眼睛直勾勾看向鐘言,“哥哥?”
“對啊,你的哥哥呢?快讓哥哥帶你回病房吧,光著腳丫容易著涼。”鐘言的手指又動了動,顯然他就是想抱歐陽廿起來,“我現在沒法扶你,不然就親自送你回去了。”
說著話,一陣急促腳步聲直達耳邊,顯然是小步快跑而來。聲音到鐘言耳邊便緩慢停下,來人正是歐陽廿的主治醫師蔣天賜。
蔣天賜還是他自己的臉和身材,還沒有變成光明道人。
“不好意思,308病人又偷偷跑出來了。”蔣天賜很是抱歉,趕緊將歐陽廿攙扶起來。歐陽廿這回不再看著他唱歌,反而嘀咕起來:“哥哥?哥……哥哥?”
鐘言看不過去了,忍不住地責備:“你怎麼沒看住他?外頭對他來說很危險,萬一他滾下樓梯怎麼辦?還有他都沒穿鞋。”
“這是我的疏忽,我會馬上帶他回去。”蔣天賜回答,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