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景朝的男女婚嫁流程大多遵循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而如今陸家和李家已經進行到了最為至關重要的納征這一步。
所謂“納征”,便是指男方選擇一個吉日,請當地的兩位青年才俊攜禮書、禮金到女方家下聘,而女方也要準備相應的回禮反饋男方。
作為六禮中至關重要的步驟,納征是決定一對新人婚嫁是否能成的關鍵環節;一旦男女雙方互相交換納征的物品,雙方的婚約便算是大功告成——至此,新婦即便沒有舉行後麵的儀式、與新郎住在一起,也已經算是男方家的人了,此事便再無回轉的可能。
正是因為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這點心知肚明,才會對突然變卦、擾亂既定婚禮流程的陸家姐弟心生怒氣,倒也不算是完全偏向李員外家。
要知道,自去歲原身在鄉試中一舉奪魁、成為前途遠大的舉人老爺後,陸家便從往日無人看得起的外鄉破落戶搖身一變,成了十裡八鄉媒人眼中的香餑餑。
這不,今年年初陸家姐弟三人剛結束為親母守孝的三年孝期,前來說媒的人便直接踏平了陸家老宅腐朽的門欄。
對於附近的鄉紳地主來說,已經貴為舉人老爺、還要繼續進京趕考做官的原身他們高攀不起,但舉人老爺的那兩個剛剛年至十五的庶弟庶妹他們卻是感覺自家能夠配得上的。
因陸家已經沒有能夠做主的長輩、也在本地沒有能夠聯係得上的親族,陸琰陸芸兩姐弟的婚事便全由原身這個長兄做主;一時間,前來尋原身提親的媒人絡繹不絕。
而原身呢,也剛好想要在進京趕考前徹底處理掉那三個拖油瓶,二者剛好一拍即合。
根據陸琛繼承的記憶,原身這半年來已經將陸家大半的田宅祖產變賣大半、兌換成現銀,明擺著是一副此去京城便一去不回的架勢。
——是的,原身當然對自己將會擁有無比光明美好的未來堅信不疑,但在那個未來中,他卻從未給自己的那三個年幼的弟妹留有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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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景朝,男子十五歲便算作成年,將要承擔各種勞役的征召。
自三年前北方邊境的大夏胡人再度來犯起,大景便重開征兵兵役,十五至六十歲的適齡男子皆要服役。一戶內但凡有兩位成年男子,便取其一入軍;隻有取得功名的讀書人、有爵位傳家者和六十歲以上老者可免征。如若不想服役,就隻能【納銀代役】,即繳拿一定數額的銀錢和絹帛來獲取免征名額。
當然,巴不得庶弟陸琰去服兵役的原身是絕不會為他繳納免征銀錢的,自然也懶得為注定要去邊關服役三年的陸琰操辦婚事、額外再出一份聘禮錢。
不過,庶妹陸芸的婚事卻是原身不可避免的責任。
陸芸和陸琰乃是雙生子,今年也到了可以及笄的年紀。
而作為出身耕讀世家的秀才老父親重振門楣、試圖嫁女聯姻高門的重要一環,陸芸不僅識字、自小略通詩書,也做得一手好女
紅;在庶母染疫生病去世後,小陸芙更是她一手帶大,在鄉中頗具盛名,可謂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如此,一直以來都偽裝成正人君子的原身也不好在這個同父異母妹妹的婚事上搗鬼,倒真的對此上了幾分心思,力求做到令鄉人父老找不到一絲錯處。
臨縣李家,便是前來找原身求娶陸芸的鄉紳地主中最具誠意的一家,不僅列出了高達百兩、在當地也算是頂尖規模的聘禮單子,還私下額外給原身湊了五十兩白銀的所謂“連襟喜錢”,倒也給足了因庶妹的嫁妝感到為難的原身麵子。
不僅如此,李家在臨縣有口皆碑、乃是數得著的豪富;且李老員外的發妻已亡故多年,陸芸一旦嫁過去便不用受到婆婆搓磨。
之前,李老員外更是在納采環節時對陸家滿口答應,一旦陸芸過門,李家就會將掌家權立刻交付於她,也完全不用她遵循什麼晨昏定省;就連聽聞此事的眾多鄉老也對此頗有讚譽,都在說陸芸這次可算是借著她舉人兄長的光找了一個好婆家。
既然如此,原身也就在問過陸芸的意見後應下了這檔人人稱讚的婚事。畢竟,和前麵李家給出的眾多優渥條件比起來,李家公子的那點不良於行的小毛病倒也算不上什麼了——以李家的資產,又不需要那位公子這輩子親自下地乾活。
至於那李公子紈絝的名聲,那就更稱不上什麼問題。
要說這方圓百裡的富戶子弟,又有幾個沒有紈絝的名聲呢?就算是如今將李家生意做得風聲水起的李老員外年輕的時候也頂著一頂紈絝的帽子、甚至比他的這位長子還要頑劣許多;可到了年紀,不還是乖乖收心繼承家業、變得無比穩重了?
也正因為如此,今日在場的所有人都對陸家姐弟的突然悔婚而感到不解和憤怒——明明是這樣一樁上好的姻緣、我們都為此豔羨不已,你們卻為何如此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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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那些看熱鬨的鄉人,這次前來陸家下聘的李家人、特彆是李老員外的臉色此時已經是難看到了極點。
看著陸家空空蕩蕩的破落堂屋和不知禮數的陸家姐弟,一身綾羅錦袍的李老員外隻感覺自己持續多年的養氣功夫就要在今日毀於一旦了。
在這位老先生看來,為自己的長子娶一個庶女本就已經是他因看好那位陸舉人的未來做出的極大讓步了;若不是那陸芸在鄉中素有美名,還能讀能寫,他又怎會讓一介寒門庶女進他老李家的門楣?
可現在看來,倒成了陸家看不上他李家,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如若陸家不願與李家結成秦晉之好,那一開始在他找上門來時婉拒即可;而且,之前納采時陸家姐弟也並沒有對此親事表示反對——
可如今陸李兩家的六禮流程都已經走了大半、聘禮都抬到了陸家門口,身為新婦的陸芸卻哭著以死相逼要求悔婚,這豈不是將李家的顏麵踩在腳底下碾?!
今日之事一旦傳出,這兩縣的人民會怎麼看待他們李家?怕不是會猜測自家私下給了那新婦天大的委
屈受吧?
一時間越想越氣,李員外看著陸芸陸琰兩姐弟的目光陰沉無比,卻因著屋內還在昏迷的陸舉人隻能強自忍耐;不過,睚眥必報的他心中已經決定在這個兒媳婦入門後要好好將今日之事加倍償還回來。
敏感地看到了李員外那陰鷙的目光,陸芸的身子不由地一顫,將手中的那把吳刀更是握緊了幾分。
對於這個目光,陸芸並不陌生。
甚至可以說,在她【嫁入李家後的未來十年中】,已經對此習以為常——
是的,如今站在眾人麵前手持吳刀的陸芸體內已經並非那個什麼都任由兄長做主、天真賢淑的十五歲小姑娘了。
說來神奇,上一秒她才在逃難的途中因數日未曾進食倒在了滿是屍骨的路旁、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眼看著一群黑色的烏鴉怪叫著向自己的身體飛撲過來;下一秒就在自己十五歲那年陸家與李家的納征現場睜開了眼睛。
雖然不知道是她臨死前的祈禱被哪位路過的神明聽到、就此顯靈,但在掐了自己一下、確認當前不是在做夢後,陸芸立刻抄起了一旁桌上裁剪喜綢的吳刀,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眼眶中不斷滿溢出不知是辛酸還是喜悅的淚水,這位靈魂已經不再稚嫩的女孩以自己的一身性命為籌碼,向著未來既定的命運發起了衝鋒——
重活一世,她陸芸哪怕立刻暴死當場,也絕不要重蹈前世的覆轍!
這李家,誰愛嫁誰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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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陸芸被原身許給了李家,一開始倒也過了兩年還算平順的日子;可後來,因為她身下一直無所出,再加上娘家一直對她不聞不問,年僅十七歲的陸芸便開始被李家冷待。
因原身當時已經在朝中得勢,李家對陸芸保持了基本的尊重,但同樣因為陸芸不敢幫李家搭橋攀附原身,被李家在心中嫉恨、因此被眾人孤立,日常麵對來自李家人明裡暗裡的冷嘲熱諷。
又過了幾年,確定陸芸在原身心中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分量後,李家便直接跟陸芸徹底翻了臉。
那個李公子一連娶了好幾房妾室,陸芸的管家權也早就形同虛設,甚至被遷出了李家的主宅、塞進了一個破敗的院子,就連李家的下人都敢欺辱她這個李家所謂的“當家主母”
。
這十年來,陸芸在李家嘗儘了人情冷暖,甚至恨不能與那李公子合離,自立門戶。
可不提李家為了自己的顏麵根本不會放她離開,原身對她這個妹妹完全不管不問,一母同胞的弟弟陸琰在從軍後與她斷了聯係,被原身托付鄉老的小妹妹陸芙也隨著那戶人家的遷走徹底沒了消息……
陸芸,誰也指望不上。
最後,在胡人入侵破城後,她被爭相逃難的李家眾人拋下、死於荒郊野嶺之中。
恨啊!好恨啊!!
看著眼前年輕了十歲的李員外,陸芸斂起的如水雙眸中已滿是深切的恨意。
此時還在對陸家姐弟落下自己的麵子而深感憤恨
的李員外根本想不到,
他對麵的那位柔弱女郎已經在這一刻下定了決心,
即如果一會兒她真的隻有身死當場這一選擇,一定要將他一同帶去黃泉。
不過,看了眼抱著小妹陸芙擋在自己身前、正在對那些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