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與燕王、不,臨江王劉恢走那麼近的……
淮陽王劉友燒得昏昏沉沉,腦中卻浮現大殿之上冰冷的刀戟,欒布的反水,還有那句“朕的武士何在”。
一幅幅畫麵化為深切的噩夢,根植在心底。
就像一隻從不知道井水深淺的動物被迫睜開眼,直麵殘酷的世界——劉友渾身哆嗦了起來,臨江王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那他呢?
這些年他與臨江王關係好,會不會被按上一個“勾連”的罪名?
一國諸侯王,說拿就拿,堂堂劉氏子孫,對彈劾沒有絲毫還手之力。劉友是真的怕了,怕他從前對還是梁王的天子的隱約不滿,被無所不能的禦史大夫挖掘出來,從而成為第二個被軟禁的諸侯王。
從前的趙懷王是怎麼死的,他還沒忘!
以往被忽視的一幕幕,如走馬燈閃過,劉友恍然想起,他的三哥劉如意死前,日日與幼弟劉越待在一塊兒……
而那時的幼弟,如今的陛下,才將將四歲。
劉友不敢細想下去。他躲在被窩裡,瑟瑟發抖聽著外頭的動靜,時不時噩夢中驚醒,抓住內侍的手質問:“未央宮武士可有聚在孤的門前?”
內侍被問得驚惶起來,連連搖頭。
內侍害怕極了,未央宮武士將臨江王軟禁在了府中,與他們大王又有何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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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劉恢被燕相欒布彈劾從而殿前失儀,被好好“護送”回了王府,卻沒有到達淮陽王劉友認為的軟禁的程度。
畢竟陛下說了,等彈劾查明再議。臨江王是陛下的兄弟,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也能保住一條命。
若非燕國相欒布帶來的衝擊太大太大,普通官吏的彈劾,於一國諸侯王來說就是撓癢癢般——太.祖高皇帝在時,曾令諸侯王們守望相助,說句不好聽的,如果不是輔佐劉恢的欒布出麵,罪名讓滿朝文武都為之側目,以劉氏諸侯王尊貴的地位,或許劉恢就逃過了這一劫。
然而軟禁可免,靜養難逃,很快,為了查明原燕王窮兵黷武、苛待百姓的事實,天子與太後商議過後,命禦史大夫周昌為天使,授符節,帶領臣屬遠赴燕國。
周昌領命,快馬加鞭離開了長安。與此同時,大朝會上發生的一幕幕,逐漸從長安城流傳出去,在大漢廣袤的疆域掀起了軒然大波!
曲周侯酈商、潁陰侯灌嬰二人,相對枯坐,默默無言。
他們所要前往的遼東郡,是燕王的地盤,而今燕王換了一個,又有誰能料到呢。
酈商額角白發叢生,眼眶微微發紅:“陛下年少,卻像極了他的父皇。”
灌嬰不語。
半晌閉上眼,語氣艱澀:“你說的是。”
他和酈商看到今天,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太後一係列作為,全是為了給幼子鋪路啊……
……
劉越絲毫不知道自己成了話題中心。
今天是他與代王把臂同遊上林苑的日子,然而身後還跟著兩位九卿。
除了駕車的太仆夏侯嬰,奉常叔孫通緊跟一旁,寸步不離。
劉越邊和四哥說話,邊瞅了叔孫通一眼。自從他對商君書的評價流傳出去,叔孫通仿佛陷入了焦躁模式,大朝會後接連三次請求覲見。
第一次,劉越在補覺,第二次,劉越在用午膳。
見陛下沉浸其中,嘴巴十分忙碌,漸漸熟知皇帝習性的趙安在心裡嘀咕,這可真是不巧。
他委婉地傳達陛下沒空,到了第三回,叔孫通終於找了個好時候,成功見到了天子。
行禮過後,叔孫通也不廢話,呈上一卷長長的書帛,劉越接過一看,眨了眨眼。
這是對於現今幾點儒家學說的改造與總結。
尤其是發源於魯地的“古禮”之說,劉越險些不認識了,他左看右看,這是君主淩駕於周禮之上,“尊君”排在“尊禮”之前的意思?
劉越還從書帛之中,讀出了最為明顯的法家思想,較為明顯的黃老思想,與極小眾的陰陽家思想。什麼君主能與上天溝通,代天治理四方,已經有了君權神授的影子,竟還糅合了化學家的少許觀念!
劉越:“……”
叔孫通掛著大大的黑眼圈,對此毫不心虛。這年頭,誰還不會東拚西湊了,法家的東西披上儒家的皮,還能說是法家專有麼?
他和數十位大賢引經據典、連夜趕工的書帛,如果再不能合陛下的心意,那麼儒家危矣。
至於魯儒的意見,那是什麼?不重要。危急存亡之時,誰若嘰嘰歪歪,他叔孫通可是真的能捋起袖子揍人!
實則叔孫通心裡明白,陛下絕不會采納這份書帛,隻會將它放在宣室殿。決議公開也好,束之高閣也罷,因為當下黃老執政,儒家絕無可能一躍而成治國學說。
但陛下需要儒家的表態,需要他叔孫通的表態。
天子親自出麵敲打,你儒家依舊頭鐵,是想造反?
看吧,假若繼續沉如死水,過上幾日,法家的博士名額,又會增長許多個,將要真真正正的騎在儒家頭上,對他們大肆嘲笑了!
叔孫通無法接受這樣的未來。
他站在離劉越幾步遠的地方,拱起手,深深低下頭。他上呈的,與其說是書帛,更不如說是把柄。
陛下久久沒有說話,叔孫通原本沉澱的心,竟又開始砰砰跳動,陛下此時是在皺眉,還是在點頭?
天子明明還年幼啊!
“叔孫卿。”劉越終於開口。
叔孫通抬起了眼。
劉越逐漸養回來的俊秀臉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然後道:“叔孫卿與諸位大賢所書,甚得朕的心意。”
一口氣尚未鬆開,叔孫通又眼睜睜看著陛下喊了聲:“趙安!”
緊接著就是一頓吩咐,雲裡霧裡間門,叔孫通坐在君王麵前的軟墊上,手捧一碗熱騰騰的奶茶,望著碗中漂浮的茶葉發呆。
劉越和他解釋這是什麼,繼而誇道:“愛卿體貼朕意,實乃儒門肱骨,也是朕的肱骨。”
寥寥幾句,叫叔孫通愣在了原地。
這樣的誇讚,他雖然在高皇帝身邊聽過很多回,卻從不是形容他這個小人物的——與那些開國功臣相比,他確實隻是個小人物。
就算在儒家內部,他也遭有許多非議,說他過於變通,過於媚上,早已失去君子之風。那年,師叔曾經痛罵過他:“通,你的心中還有周禮嗎?!”
若不是高居九卿之位,一些執牛耳者,根本不屑與他往來。
儒門肱骨,朕之肱骨……
叔孫通呼吸急促,眼眶微紅,已經記不得為什麼會被陛下塞奶茶了,他的內心被感動充斥,竟是生出一股全力報效君王的決心。
當下的君臣關係遠不如後世複雜,甚至繼承了春秋戰國的風俗,沒有那麼多彎彎繞繞,你看中我,我報效你,如此而已。也就有了千金買馬骨的傳說,商鞅變法與合縱連橫的奇跡。
劉越誇讚叔孫通,倒也不是假話,早在便宜爹在時,他就聽說過這位奉常的事跡,可以稱之為儒家的一朵奇葩。
君主信任的人才或許就是這樣的,堅定著自身理想的同時,卻又不拘泥手段,可以用各種辦法達成君主的要求。
劉越放下這篇質量極高的書帛,努力思索肖師傅教給他的種種。幾乎是電光火石間門,他很快回憶起叔孫通一係的家譜,捧起同款奶茶,進而關懷起了他的家眷。
這下,叔孫通已經不是受寵若驚可以形容的了。
他紅光滿麵地出宮,腳步輕飄飄的,那模樣,看得戍守宮門的武士都慌了起來。
思索再三,武士還是上前問詢:“奉常公安好。奉常公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叔孫通笑嗬嗬的:“不用,不用!”
就差哼著小曲走了。
這一番君臣對話,除了宣室殿貼身伺候的內侍,其餘人無人知曉。就是太後也沒有問詢,想著需要給兒子足夠成長的空間門,最後還是劉越揣著書帛,親自奉給母後觀看。
對於這卷堪稱石破天驚的書帛,太後是滿意的。
她感慨:“若能早早現世,你父皇怕是會更喜歡。”
對於劉越新領悟的禮賢下士的辦法——遞奶茶,呂雉撲哧一聲,大長秋掩了掩嘴,幾乎能夠想象當時的畫麵,長信宮一片其樂融融。
回到府中,儒門大賢是如何的欣喜不提,叔孫通猶如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黏上了幼年天子,時不時的請求覲見。
劉越從欣慰到無言,盤腿思慮再三,終於鬆口讓他跟著一起同遊上林苑了。
滿朝文武都發現了,兩宮對儒家的態度明顯有了好轉。
尤其是對九卿之一的奉常叔孫通,陛下態度的改變,源自叔孫通請求覲見的那一天。原本普天同慶的法家大賢們,一口氣提在半空,頗有些上不去下不來,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找來晁錯細心教導。
“到底是弟子遍天下的儒家。隻要他們下定決心去變,凝結成的力量不可小覷,氣節,風骨,在陛下的重用麵前,又算什麼呢?”
天子登基多日,他們也看明白了,陛下有主見有手段,與太後母子同心,換言之,討了陛下歡心,與討太後歡心沒什麼兩樣。
儒家再受人嘲笑,也有一個位居九卿的奉常,可他們法家,並沒有一位純粹的、位居三公九卿高位、能夠日日伴君的重臣——這就是法家的薄弱之處。
法家大賢張恢歎道:“奈何晁錯尚小啊……”
過了幾日,叔孫通屁顛顛地入宮,隨侍皇帝同遊上林苑。除了代王劉恒有點小小的不高興,覺得這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兄弟二人世界,君臣皆大歡喜。
太仆夏侯嬰暗暗望了叔孫通一眼,見他亦步亦趨,幾乎都快把自己的活給搶了,頗有些二丈摸不著頭腦。
奉常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