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陛下與張蒼嘀嘀咕咕,正襟危坐的陳平:“……”
他不由在心底嗬了一聲,心道北平侯哪來的那麼大榮恩,還能請天子給他兜底。定然是陛下看上了那女娃的數算天賦,提前暗示暗示。
不得不說陳師傅猜到了真相,劉越還真是這般想的。
年紀尚幼就被張蒼視作傳人,這該是一株多麼上佳的韭菜?雖然還小,等到長大了可以劃拉到自己的田裡——好韭菜不常有,要珍惜現有的一些小韭菜,嗬護他們茁壯成長,才能擁有做皇帝的快樂。
此次前去公車署,不也是想著巡視一番,找一找被遺落的人才麼。
張蒼還不知道自己的小弟子已經被明白預定下來,兀自樂嗬嗬地,慶幸天子和自己站到了對抗周昌的同一戰線。
他高高興興地謝恩,也不怵遠在燕國的禦史大夫了。至於周昌不讓陛下翹腿這話,張蒼選擇性地忽視,還瞄了眼陳平。
咳,總不能讓人透露出去。
陳平見他這幅老小孩的模樣,嘴唇勾起一個笑,頗有些冷颼颼。
出息!
公車署坐落在未央宮司馬門前,獨立而造,建築頗為雄闊。它不似三公九卿製度那般源遠流長,至今為止,組成還不夠完善。
儘管如此,公車署擔負著兩樣職責,一是接待地方上有才華的年輕人,由長官考察他們,再舉薦給相關衙署;一是接待吏民□□,堪稱與民間接軌的一條渠道。
公車署發展至今,反倒是□□這一業務更為火熱,至於人才選拔,很少有人上達天聽。
原因自然有幾個方麵。能來公車署待職的年輕人,大都出身寒微,隻是數量多了,就頗有些不值錢;一來,他們基本備有當地長官的舉薦信,隻是當地長官的職務有高有低,若是自信年輕人的能力,直接舉薦給朝廷重臣,豈不更為便捷?哪裡還需經過層層篩選的公車署!
說到底,還是才華不夠,或者身份不夠。
久而久之,安心待在公車署的,要麼囊中羞澀,等待下發的微薄俸祿;要麼沒有門路,舉薦他的長官也不夠分量;要麼是哪家貴族子弟前來鍍金,呆個幾月,拍拍屁股走人。
如賈誼晁錯那般,長大後直接授職鍛煉,哪還用來公車署待命呢?
張蒼顯然也知道公車署現在不上不下的地位,歎了口氣,對劉越道:“臣剛回京時,也叫人考察過這裡頭的年輕人。”
他需組建新的治粟內史衙門,為此,四處探尋得用的人才,無論擅長農、財還是內政。結果讓他頗有些惋惜,公車署的年輕人啊,大都恃才傲物,即便農門出身,也不願去當與百姓接觸的小吏;近些年塞進來的貴族子弟就更是了,用這些人,他不放心。
劉越聽得心裡一涼,隻覺人才嘩啦嘩啦地朝反方向流失,流得他痛心疾首。
他嚴肅道:“公車署的運作方式,或許要改一改了。”
張蒼就是這個意思。
他的眼睛微微發亮,暗讚一聲陛下的領悟,殊不知劉越的心思已經飛到了如何製定一套科學的舉薦製度,以求不浪費人才上頭——
除此之外,原先說過的,在長安建立一座不輸雎陽學宮的學校,也該提上日程了。
……
聽聞陛下駕臨,彆說公車署任職的官吏,就是最高長官公車司馬令,也全沒有料到。
向來爹不疼娘不愛的地方居然迎來了天子,還有三位九卿。居然麵對前所未有的“突擊檢查”,公車司馬令一時又是狂喜,又是手忙腳亂。
因為太仆夏侯嬰長驅直入,又是秘密通報,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給他修整。他趕忙整頓儀容,率領下屬跪地迎駕:“臣等恭迎陛下,陛下長樂未央!”
劉越點頭。
他沒有親切地喚免禮,微微笑道:“朕來看看這裡的大才。”
大才?
在公車司馬令眼裡,眼前的三位九卿才能稱得上大才,而裡頭待命的年輕人……恐怕會讓陛下失望。話到嘴邊滾了滾,最終沒有說出來,他到底還是欣喜的,欣喜於過了今日,公車署就能一躍進入朝堂諸公的眼底。
公車司馬令琢磨著陛下應該是想看看人才們原本的模樣,而不是對帝王畢恭畢敬,各個急於表現自己。想到此處,他一咬牙,也不急著通報裡頭了,轉眼躬身道:“諾。陛下請。”
劉越瞅他一眼,反倒高看了幾分。
貼身內侍趙安忙記下了這一幕,以便陛下問起的時候,他能報出公車司馬令的履曆。
穿過一條大回廊,與小吏們辦公的地方,便是寬敞的一座大院。大院裡擺放著演武場,此時此刻,演武場人頭攢動,猶如一滴水濺入煮沸的油鍋,氣氛熱烈不已。
太仆夏侯嬰望得不甚明晰,點頭道:“午後不忘練武,不錯。”
下一秒,演武場傳來一道高聲:“你——你憑什麼偷盜我的東西?!”
夏侯嬰:“……”
公車司馬令眼前一黑,高興勁兒消散得無影無蹤。
劉越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對比自己踮腳的小身高,開口問道:“旁邊可有空廂房?”
陳平懂了,陛下這是好奇。陛下的好奇便是他的好奇,陳平笑眯眯道:“想必是有的。”
陛下都發話了,此時違逆怕是活得不耐煩了。很快到了地方,劉越站在最佳觀賞處,清晰地看見一群錦衣華服的年輕人圍成一處,正居高臨下,指責一個氣質冷峻,樣貌孤僻的青年。
青年具有鷹一樣的眼睛,麵頰還帶著少許少年氣,此時被圍在正中央,鎮定地好似身處書房。
錦衣華服又質問了一遍,青年一聲不吭,直至對方不耐煩起來,青年才抬起了眼睛。
他不慌不忙又冷靜的說:“非是我偷盜。你的金飾丟了,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非要賴在我的頭上,那麼我問你,你可有熟識漢律第七章第一十八條?”
萬萬沒想到青年竟然反客為主,錦衣年輕人愣了愣。
青年有條不紊,將漢律中汙蔑人偷盜的處罰背了出來,繼而冷冷道:“這是未央宮公車署,不遠處便是天子所居宣室殿,天子腳下,並不是你可以撒潑的地方。”說完轉身就走。
利落的轉身,叫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錦衣年輕人顯然快要跳腳,怒聲在他身後喊:“郅都!你窮到連飯錢都給不起,縱觀整個公車署,盜我金飾的狗彘隻能是你!”
青年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冷峻的眼神帶上憎惡:“平日抄書,已然足夠我的飯錢。”
又說:“碩鼠金飾,何足掛齒?”
錦衣年輕人被氣了個倒仰。
碩鼠……碩鼠是指扒在糧倉啃食的老鼠,啃得盆滿缽滿身軀肥潤,當他出身勳貴,這份比喻就變得敏感了起來。從沒有人敢表達對他的憎惡,郅都是第一個,不過是河東窮小子而已,簡直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極!
這時候,遠遠站在一旁,不敢上前調解的其餘人小聲勸道:“郅都,陳柳也是丟了東西太過心急,你……”
郅都瞥了他一眼,不置一詞。
顯然沒有被理會的這人漲紅了臉。錦衣年輕人像是出了一口惡氣,嘲笑道:“你們眼巴巴去勸,人家心裡恐怕更看不起你們!”
一時間,群情激奮起來,青年很快輪作公敵般的存在。
郅都感到有些厭煩。
天下公序,全然壞在碩鼠。鷹一樣的目光,直直落在錦衣年輕人的身上:“金飾我見過,個頭極大,上有數顆寶石點綴,不是你買的起的東西,想來是長輩所贈。而這樣具有獨特意義與價值之物,不可能放置在外,除卻貼身佩戴,摘下後保管的地方唯有臥房。如若丟失,去查查貼身伺候的仆人,很快就能查個明白。”
麵無表情說了這麼一番話,郅都不再逗留。他長得清瘦,卻力氣極大,將杵在身前的人一一擠開,很快消失不見。
暗暗陪天子圍觀的治粟內史張蒼發出點評:“這是一位傾向法家的年輕人。”
從前他都沒有見過,莫不是哪位隱士收的徒?
陳平嗯了一聲,道:“他沒有朋友。”恐怕還對碩鼠之流極為憎惡。
劉越看出來了。
早在錦衣年輕人說出“郅都”的時候,皇帝陛下就認真了起來,用專心致誌的目光,將郅都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見陛下陷入沉思,公車司馬令越發忐忑。不管這位郅都有沒有入大人物的眼,在他管理之下的公車署秩序混亂,可是不爭的事實啊!
忽聞劉越問他:“郅都什麼時候進了公車署?”
公車司馬令忙用眼神示意身旁的下官。
下官連忙開口:“回稟陛下,是去歲冬天。郅都年十六,家資不豐,前來長安,是因河東郡長史的舉薦信……”
郅都算是剩下的這些人才之中,他們唯一看好,準備推舉為郎官的年輕人了。他的能力的確出眾,隻是最大的一點隱憂,便是不懂人情世故!
在他的身上,見不到對皇親以及徹侯的絲毫敬畏之心,那麼,麵對陛下,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以後進了朝堂,這樣的性子,恐怕將要一輩子坎坷,不知會有多少人給他穿小鞋。下官也正是猶豫這點,想著要磨一磨郅都的性子,等到他真正到了十八,再舉薦郎官不遲。
說著,就見陛下滿意頷首:“甚好。”
劉越高興於得來全不費功夫,當即拍板:“郅都從今往後,就跟在朕的身邊。梅花司就差他來坐鎮了!”
眾人:“……”
公車司馬令有些呆,呆滯於郅都的運道,這、這就一步登天了……
其餘人則是在想,梅花司是個什麼東西??
九卿們的消息渠道,不能與常人同日而語,對梅花司的功用與組建也有所耳聞。聞言對視一眼,下意識把反對的聲音憋了回去。
張蒼是在思索這個機構對朝臣的衝擊,陳平糾結於郅都的太過年輕,但隨之一想,世上人才千千萬,用不好就踢,他何必反對。至於夏侯嬰,方才圍觀過後,他極為欣賞郅都這樣的性格,隻是結合公車署下官的言語……
夏侯嬰道:“郅都此人,恐怕對陛下難存敬畏之心。”
說得眾人全都屏息,還是張蒼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太仆說岔了。”張蒼雖不偏法家,還是玩笑似的為郅都解釋一句,“就算這個郅都桀驁不馴,誰都不服,也不會不忠誠於陛下。”
結合剛才的所見所聞,張蒼斷言郅都就是這樣一個人。夏侯嬰有些不信,將信將疑的目光看向陳平,陳平淡然道:“看我做什麼?吾擅的不是法,是黃老術。”
為防肱骨們內訌,劉越露出甜甜的笑臉,很快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他問:“陳柳是什麼人?”
這個公車司馬令知道。他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