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儀並非是一時興起。
在親眼看見了所謂的生劫,竟是字麵意義上的破殼而生後,他對之後的幾劫也有了大概的猜測。
龍漢大城以後,便是輪到了赤明大城,與前者的“生”相接,這第二城代表的是“老”。
生機不會永無止境的蓬勃迸發,總有高穀巔峰,隨即便是一路下滑,直墮無邊黑暗。
死固然可怕,但那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點衰弱的感覺,宛如鈍刀割肉,同樣是一種讓人難以接受的折磨。
常言道,千年的王八萬年龜。
沈儀總覺得,身為金紋龜妖一族的烏俊,或許還挺適合用來曆練此劫的。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個原因。
那就是在南洪這片地方,天資悟性能與柯十三相比較的妖魔,實在是不多。
它修為低隻是因為年紀小。
論背景,南龍宮在南洪屬於大半個主人,柯宣柬乃是這頂級勢力裡麵,僅有的十三位龍孫之一。
十三個聽起來或許很多。
但要知道同等層次的南洪七子,光是道子,按理就有七個,再加上各大長老座下的親傳弟子,這個數量很有可能超越了百位。
相較之下,柯十三這個龍孫的含金量就高到有些可怕了,可以說年輕一輩中,背景能壓過它的,把人族和妖族都算上,不會超過二十個。
論血脈,對方既有黃煞毒龍傳承,又兼具同樣身為水中大族的紫珠蚌妖神通。
更何況它本身也極具聰慧。
再加上鎮石不能重複,那就得把南龍宮給排除出去。
想要再找一頭跟它類似的妖魔來開城,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矮個裡麵拔高個,烏俊其實已經很不錯了。
畢竟金紋龜妖一族也算得上是南洪中堅勢力。
剩餘妖魔壽元:一百七十五萬年
沈儀呼吸略微一滯,就像是突然從一擲千金的豪奢舉動中回過神來,發現包裡已經不剩幾個錢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就在攀天路之前,這串數字還是以八開頭的。
除了開白玉京仙城以外,他其實還想再補充一下自己的功法不足的。
念及此處,沈儀有些無力的揮揮手:“去吧。”
“烏俊遵命!”
這頭金紋龜妖深吸一口氣,又深深看了眼那尊身形巨大,儀態霸道的黃龍雕像,終於是鼓足勇氣,悍然朝著第二座赤明大城掠去。
在其踏足於仙城之下的時候,牌匾上的字跡閃爍不定,猶如被水波浸染,顯出了萬妖北殿的真容。
朱紅色的大門迅速化作一片烏黑。
悄然展開的縫隙中,光芒迅速變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乳白色化作了濃鬱的紫氣。
哪個能登上白玉京的修士,年輕時不是威名赫赫一代的天驕。
但他們在麵對這般情形時,便是那如古井無波的道心,也會不自覺的緊張起來,甚至到了連呼吸都會下意識屏住的地步。
門中道光的細微變化,很可能就決定了取出來的到底是一件普通的靈兵,還是震懾眾生的鴻蒙天兵。
然而對於沈儀來說,從白光到青氣,再到紫意,是那麼的理所應當,水到渠成。
就算是紫氣濃鬱到了近乎化作實質的程度,他那雙眼眸中仍舊帶著一絲不滿足。
整整十一層天宮,再加上玄慶前輩的饋贈,絕不應該止步於此。
果然,那抹熟悉的金色再次躍入眼簾,甚至比先前還要渾厚許多。
用了遠超旁人品質的道柱所鑄就的無量妖皇宮,終究是有反饋的。
“可惜了。”
沈儀略微垂眸,哪怕自己的底蘊足夠穩固,再加上玄慶前輩的相助,也隻能讓這紫氣中夾雜一縷金芒而已。
不過他並不會和玄慶一樣去懊悔,當初為什麼不再慢一點,走得再穩一些。
因為沈儀很清楚,自己每走出的任何一步,都已經儘了全力。
若是當初接下玄慶的最後那次饋贈,或許能助開城時再進一步,但那並非他願意看見的事情。
何況就憑烏俊的血脈天資。
再往上麵增添難度,沈儀懷疑自己砸到傾家蕩產,也未必夠對方成功渡過此劫。
看著烏俊顫顫巍巍的踏入赤明城。
與先前類似的變化再次於沈儀腦海中浮現。
同樣是碧波之間,區彆是多了一座礁石,金紋龜妖懶散的趴在石灘邊緣,好似整個身軀都失去了活力。
這才剛剛開始,烏俊的眼中便湧現了一絲慌亂。
它發現自己最引以為豪的妖軀,仿佛在瞬間被無形大手所剝奪,變得連移動四肢都困難無比,更遑論翻山蹈海。
“我主”
它本能般的產生了退意。
沈儀稍稍挑眉,察覺到了異樣,可惜卻幫不了對方什麼。
烏俊雖然享用過妖魔本源的恩賜,但那東西在折磨它的同時,卻也在幫它變強,和現在這種感受著自身愈發微弱,卻什麼都做不了的情況,完全是兩碼事。
真正駭人的不是時間的流逝,而是那種無能為力的絕望。
麵板中的妖魔壽元迅速變少。
相應的,烏俊的體型也在逐漸變大,鎏金般的重殼逐漸被風沙洗刷,變得愈發粗糲,又有岩石在其上堆積,粗大的四肢膨脹到了礁石完全容納不下的程度。
直到它自己變成了一座島嶼。
粗糙的皮膚已經與石表無異,氣息也微弱到了無法察覺的地步,那雙渾濁的眼眸中,早已被垂暮之氣所占據。
“我主,它可能出不來了。”
萬妖東殿當中的寶座不知何時變得空蕩起來,柯十三無論是模樣還是氣度都與先前有了天翻地覆變化,實力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雖然遠遠不及合道境,但本身給沈儀的壓迫感,已經不輸於那些道子,或許還猶有勝之。
它緩步走至主人身後,唯有眼中的敬畏不變,甚至比曆劫前還要更濃鬱一些。
“再看看。”
沈儀瞥了眼僅剩一百多萬年出頭的妖魔壽元,心緒還算沉穩。
其實隻要烏俊能出來,就還不算特彆虧。
畢竟這些妖魔壽元是實打實提升了鎮石的實力,並非白白浪費。
“”
柯十三同樣能察覺到烏俊此刻的變化。
雖然不太喜歡這個油嘴滑舌的馬屁精,但它還是希望對方能渡過去的,然而目前看來,機會已經很渺茫了。
烏俊很顯然已經沉入了心劫當中。
根本沒有大毅力去看破衰老。
單靠它自己,當初不過是返虛十層的妖魔而已,心性也算不得上佳,渡不過去才正常。
之所以到現在還沒失敗,隻是因為沈儀還未斷去妖魔壽元的供應罷了。
那座金龜化作的浮島,實際上已經與死物無異。
“呼。”
沈儀略微抿唇。
麵對這般劫數,如果硬要說還有什麼轉機,那就是這頭龜妖在無儘沉淪中,偶爾生出的一絲靈機。
但即便稍稍醒來,它又如何抓得住這稍縱即逝的靈機,若是錯過,便又要再次陷進去,等待不知多少年後重新遇見。
壽元終有儘時所幸妖魔壽元沒有。
沈儀重新抬眸,他說過,彆的沒有,這玩意兒管夠。
浩瀚的妖魔壽元再次朝著烏俊體內灌入進去。
當時間拉長到恐怖的程度,稀少的靈機竟也顯得那般頻繁起來。
“吼”
不知錯過了多少次機會,那座“浮島”忽然顫抖起來。
猶如地動山搖。
繁密的山林傾塌,巨石滾落,掀起水域大浪,厚重的龜殼早已失去了當年的鎏金璀璨,變得駁雜不堪,但當金紋重新湧現上來以後,震去所有的汙穢,終於是顯出了下方烏金色的光華。
沉睡的老龜終於昂起了首級,發出了一道沙啞卻悠長的低吼。
於此同時,數十萬年所受的折磨,儘數反饋到了沈儀這位殿主的身上。
他頎長的身影倏然佝僂了下去。
洶湧的疲憊灌入四肢百骸,仿佛連指尖都抬不起來的無力感。
微微搖曳的發絲下,那張白皙臉龐仍舊年輕俊秀,眼眸中卻充斥著垂暮氣息。
刹那間,赤明仙城的城門猛地開啟。
濃鬱的紫氣如長龍般轟然襲來,穿透了沈儀的身軀,在其四肢間彙聚成一套貼身的烏光玄甲,與關節貼合,將其即將墜下的身軀重新托了起來。
紫氣中的金光掠去,化作了一枚束發玉冠。
“嗬”
沈儀以那柄金紋墨刀駐著雲端,踉蹌著穩住身形。
清澈眼眸中掠過些許無奈。
妖魔壽元花了,最後還得把罪一起受了。
待到玄甲上的光芒斂去,赤明仙城大門即將合攏的刹那,又是一道遮天蔽日的身影掠出,落在了北殿寶座之上。
北殿主:金龜烏俊
剩餘妖魔壽元:八十二萬年
同樣是半人半龜的模樣,眉眼深邃,同樣俯瞰著萬妖殿,渾身散發的氣魄竟是不比柯十三這頭龍孫要弱。
沈儀沉默瞥了它一眼。
可以的,活生生吃了自己上百萬年的壽元。
不過這算是連開兩城麼?
沈儀隨意揮手,墨刀與玄甲便是潰散成煙,迅速湧回了兩座仙城當中。
他並沒有拿自己的刀砍一下甲胄的意思。
到了鴻蒙天兵這個層次,若非拚死搏殺,已經很難試出它們的上限了。
念及此處,沈儀閉上眼,將神魂從無量妖皇身上抽出,刹那間,它又變成了那副渾身猩紅的模樣。
再睜眼時,他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體內,遙望著天際。
指尖輕輕拂過眉心。
華美的紫色虹橋迅速回到了識海,重新化作十二層高的無量妖皇宮。
也就是在此刻,沈儀終於體會到了登天後的變化。
渾身氣息暴漲,猩紅妖力不受控製的衝霄而起,撥雲見日,融去了仙城的虛影。
哪怕拋開道兵不算,白玉京本身也和返虛境擁有雲泥之彆。
這也是為何赤眼玄鳳在天劍宗呆了這麼多年,都被刻意壓製在返虛十二層的緣故,唯有抵達這個境界,才真正擁有攪起風浪的實力。
這次不僅成功登上白玉京,連開龍漢與赤明兩城,更是收獲了兩尊占據了寶座的強悍鎮石。
也隻有這樣,才讓他花掉這麼多妖魔壽元後的心疼之感略微好受了些。
畢竟消耗大頭還是在建造萬妖殿的五座分殿上麵,後麵的三座大城暫時還開不了,不過遲早也得用。
“”
沈儀稍稍握掌,感受著這陌生的力量。
他側眸朝著遠處看去。
這次突破所花的時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好像有些來不及了。
是時候該回去了吧。
南洪七子,相較於平日要熱鬨了許多。
各式各樣的法寶自天際掠過,其中身影不乏一些聲望頗高的熟臉,讓仙宗弟子都是略感好奇的止步。
水裡的,陸上的,洞裡的或者山間的。
但凡是有些名氣的勢力,都是罕見的接到了來自這座南洪最龐大的人族勢力的請柬。
七子大會,可以說是整個南洪最重要的盛會。
每一次開啟,幾乎都會決定這片水陸數千年的局勢走向。
隻因為在那封請柬後麵,站著的是整整六位同氣連枝的合道境巨擘,當他們聯起手來,便是南龍宮也得暫時退避三舍。
“現在是有第七位了嗎?”
有深山老林的勢力修士好奇朝著旁邊人問道。
在曆經漫長歲月後,大部分修士都默認了南洪七子隻有六位這件略顯古怪的事情。
“不方便說。”
那珠圓玉潤的胖子笑嗬嗬的搖搖頭,眼裡流露出些許複雜。
他其實有點小道消息。
但似他們這般修士其實很難理解,居然會因為什麼當年的承諾,將一塊如此珍貴的合道寶地留給一個寶地內的土著。
雖也聽聞那位土著宗主略有些實力和天資。
但畢竟沒有親眼見過。
而且無論如何他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事情,能比多一位合道境巨擘更重要,哪怕那位年輕宗主天資冠絕古今也一樣。
也就是南洪七子財大氣粗,腰板夠硬,才有底氣做出這般旁人眼裡腦子有病的決定。
合道境代表什麼?
在南洪擁有更進一步的話語權,讓宗內弟子獲得更多的修行資源,乃至於和其他幾洪勢力的交涉中,也能獲得更多主動。
現在就這般舍棄了,隻為讓彆人覺得南洪七子有情有義?
也不知道那六位前輩在想些什麼。
真是瘋了。
當然,心裡想歸想,珠圓玉潤的胖子還是噙著嗬嗬笑意,在仙宗弟子的接引下,踏入了浮雕光幕之中。
即使南洪七子不介意丟臉,他們也得把麵子功夫做足。
在看到那小輩的時候,照樣恭恭敬敬稱一聲宗主,身上並不會少一塊肉。
就在這些往來修士心思各異之時。
南洪七子的修士卻是根本無心理會,他們現在唯一在乎的事情就是。
那位沈宗主去哪兒了?!
南陽宗內。
“問你話呢,說啊!”
盟宗的外門長老猛地一拍桌子,在桌子對麵,一行人並排站著。
被問話那人,正是清月宗的顏文成。
這位深受重視的陣法天才,又擁有顏家的背景,此刻卻是無奈的撇撇嘴,將眸光投到了旁處。
在這些已經急瘋了的外門長老麵前。
他實在很難解釋,自己雖然幾個月前剛和沈宗主一起離宗,但其實真的不太熟,更不可能知道對方在哪兒。
“注意下儀表,莫說是他,老夫也不知曉,這有什麼好苛責的。”
柳世謙蹙眉看了過去,像他這般守規矩的人,很少會對盟宗的人指手畫腳。
此刻顯然是有些護犢子的意思在裡麵。
那外門長老深吸一口氣,趕忙起身行禮:“晚輩明白。”
隨即又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