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必有大神通修士,藏在暗處,方才見我遠眺,便故意點燃炊煙,引我入甕。”
“明知如此,你還自投羅網,陳青牛!你是傻還是蠢?”
“少廢話,給點有用的建議!”
“既來之則安之,實在不行,就殺出一條血路,還能如何?”
“一個破木偶,還談什麼血路?”
“陳青牛,信不信老娘這就跟你分道揚鑣?”
“慢走不送。對了,石磯,把那本《禮記正義》拿出來。”
“陳仙師,我覺得吧,越是身陷險境,你我越是應該同仇敵愾,共渡難關!陳大仙師,放心,我絕不臨陣脫逃!”
在雙方以神意溝通的吵吵鬨鬨中,在那個蒙學稚童蹦蹦跳跳的領路下,陳青牛終於看到了那座學塾,位於半山腰,就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樹旁邊。
古槐主乾膚理,如篆籀龍鳳,奇巧至極,依稀有大火燒過的痕跡,更添幾分古樸韻味。
茅草蓋泥屋外,有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輕先生,坐在小竹椅上,安靜望向陳青牛和謝石磯。
此人身邊還有兩條用以待客的竹椅。
陳青牛先是一愣,然後快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呦,這麼巧!王大謫仙人也在這呢,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正是蓮花峰武胎王蕉!
王蕉提起那隻老舊酒壺,喝了口酒,向謝石磯點頭致意,沒有理睬陳青牛這位客卿。
謝石磯也很意外,但仍是點頭還禮。
陳青牛大大咧咧落座,王蕉讓那稚童回家吃飯,孩子畢恭畢敬作揖離去,有模有樣,有幾分讀書人的氣度了。
陳青牛左右張望,故作驚訝地咦了一聲,“你的劍呢?”
王蕉平淡道:“我勸你一句,要麼掉頭南下,就當去南唐賞景,要麼乾脆西行,去爭取饕餮的那份機緣,就是彆去邊關軍鎮修行兵家。”
陳青牛沒好氣道:“你是我爹還是我娘,管這麼寬?”
王蕉歎了口氣,“當我沒說。”
陳青牛好奇問道:“你怎麼在這個小地方,當起了教書先生?我還以為你直接去那座南方道教祖庭了呢。”
王蕉反問道:“你難道沒有意識到涼州城的諸多古怪?”
陳青牛沒心沒肺道:“有啊,這不趕緊收拾細軟跑路了嘛,要不然也不會撞見你老人家。”
王蕉又問道:“那你覺得到了邊境,當真就已經逃離了棋盤?”
陳青牛沉默不語。
王蕉也不再言語。
氣氛有些凝重,唯有陣陣清風吹拂,槐葉嘩啦作響。
王蕉莫名其妙地跳轉話題,緩緩道:“此處如今習慣叫天師村,不過在涼州地理縣誌上,仍是叫做槐木村。最早遷徙至此的祖輩,曾是朱雀王朝開國早期的刑徒,是一批黨爭落敗的士族文人,這棵老槐樹,就是那個時候種下的,被命名為瑞槐,村民又喜歡稱為回鄉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相信你已經察覺到村外那處古戰場的異樣,也看到了拱橋底下的所懸古劍。如你所猜,是我想見你一麵,才故意以炊煙吸引你來到此處。當然,你也彆誤會,我比你更早來到這邊關之外。你我相見,純粹是偶然。”
陳青牛問道:“除了提醒我一聲,你還有什麼事情要說?”
王蕉仰頭喝了口酒,沉默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我準備離開南瞻部洲了,所以跟你道彆。”
陳青牛皺緊眉頭。
王蕉泛起一些笑意,問道:“宰相宗一事,以及之後的涼王藩邸一事,你為何違反常理,到最後也不願和黃東來解釋?”
陳青牛滿臉氣憤道:“那婆娘不仗義,在宰相宗見死不救,事後不心懷愧疚也就罷了,竟然還來跟我興師問罪,要我咋的?!跟她老人家跪地磕頭求饒啊!”
王蕉望著他,笑而不語。
還是陳青牛率先敗下陣來,白眼道:“知道騙得過她,騙不了你。既然你都門兒清了,還問我乾啥?”
王蕉笑道:“宰相宗一役,約莫是戳中了你的軟肋,你當時是真惱火憤恨,這不假,所以說了氣話。可是之後,你我都清楚,以黃東來的性子,既然肯主動去找你,就是她獨有的服軟認錯方式了,你還真不能苛求更多,是不是?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肯順坡下驢,大不了一起逛完了家鄉涼州,去了南唐,不一樣能夠修行兵家?再者,朱真嬰不過是藩王之女,她黃東來好歹是一國公主,身份顯然更為尊貴殊榮,這筆買賣,以你的性子,會算不清楚得失?”
陳青牛舉起雙手,“行行好,彆再揭穿我的老底了,過去的事情,咱們就讓它隨風而逝,行不?”
一直沒坐下的謝石磯嘴角勾起,結果被陳青牛轉頭狠狠瞪了眼,她立即收斂笑意,板起臉。
王蕉感慨道:“你這個心性,在長生大道之上,是走不遠的。”
陳青牛混不吝地回了一句,“我也沒那麼大野心啊。”
就像這次涉險,除了試探,其實真正的原因,很簡單,謝石磯食量大,雖說她吃什麼都不講究,但是陳青牛希望她能夠吃上好的。
有些人的幸福很簡單,但越是這樣,很多身邊人反而越是不在意,這在陳青牛看來,是不對的。
王蕉瞥了眼那尊門神一般的魁梧女侍,點點頭,“也是。”
她和謝石磯,名義上都是蓮花奴,奴婢而已。
但蓮花宮那些年裡,陳青牛對待所有女子,都平起平坐,以禮相待。
山下的男人,未必理解。
可這也正是王蕉願意在此露麵的原因,否則陳青牛的榮辱死活,關她何事?
炊煙漸少,鳴吠漸輕,夕陽西下,安靜祥和。
王蕉突然問道:“知道為何這裡叫天師村嗎?”
陳青牛隨口答道:“這裡祖上出過一位道教真人?”
王蕉搖搖頭,“跟你說個故事?”
陳青牛笑道:“王大謫仙人願意說,我就聽。”
王蕉笑了笑,轉頭望向那棵樹乾粗大的老槐樹,怔怔出神。
在村子裡,這棵老槐樹一直被視為很有靈氣的存在,數百年來,每逢戰亂饑荒之時,村民都靠它為生。年複一年,每年都會有枯枝折斷墜落,但是槐枝從未砸傷過任何一人。
村民的祖祖輩輩,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想必夏日都曾在此納涼,為一代代子孫,說著故去之人的故老故事。
此時王蕉的視線恍惚,好似在那裡,有著什麼值得懷念的人或事。
陳青牛頓時有些明悟了然。
能夠讓王蕉放不下也過不去的,就不是那些雄山峻嶺了,不是什麼龍潭虎穴,而隻會是一個人。
王蕉站起身,走近那棵綠意濃鬱的老槐樹,仰起頭,將那個故事娓娓道來。
“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往往都會下山遊曆四方,在市井坊間,一律被敬稱為天師,老百姓發自肺腑,有口皆碑。”
“而那些天師也當得起這聲尊稱,一洲之內,足跡遍布,無論是身穿尊黃貴紫,還是身披尋常道袍,操守高潔,不逾越龍虎山的清規戒律,降妖除魔,所收銀錢,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巷弄百姓,隻要對方量力而行,設壇做法,從無半點含糊。每年都會有下山捉妖的天師,為此夭折身死,道業消散。”
“曾經有位天賦驚豔的年輕真人,真正的天師府張氏嫡傳,下山遠遊不知多少個百萬裡,結果到最後,隻為了一戶貧苦人家許諾的三十文銅錢,便親身涉險,最後關頭,哪怕知道形勢不妥,仍是選擇與那位隱藏極深的魔道巨擘同歸於儘。”
“三十文銅錢,年輕真人竟是至死也不曾收到。”
“恐怕隻要能夠換回此人的性命,天師府都舍得拿出龍虎山的一座洞天福地來換!在大批天師府真人萬裡迢迢趕到之後,連同罪魁禍首的那戶人家,整個村子的百姓,都自發地全部跪在地上,隻等那些老神仙們的雷霆大怒,束手待斃。不料天師府非但沒有遷怒,反而對那戶人家好言安慰,隻是收取了那三十文銅錢。”
“那天後,村子裡家家戶戶,在香案上立起了一塊天師牌位,寫有那名真人的姓名。”
“數百年來,代代相傳,香火不斷。”
陳青牛喟歎道:“那年輕真人,就死在這裡,而他的死,那身氣運,無數年來,因為虔誠村民供奉香火的緣故,反過來一直恩澤村莊,這才使得這裡的孩子,在男孩九歲、女孩六歲之前,往往天生竅穴靈氣盎然,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更勝一籌。隻不過這種潛移默化的根骨恩惠,多半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成年之後,仍是泯然眾矣。
但不管如何,當年那位龍虎山真人,確是當得起‘真人’的稱呼。”
王蕉輕輕搖晃酒壺,“當時我就隨他一起雲遊四海,在這裡,親眼看著他在拱橋下懸掛雌雄雙劍,親眼看著他得知那名魔頭的底細後,仍是毅然決然慷慨赴死。”
陳青牛偷偷撇了撇嘴。
王蕉轉頭笑道:“你彆不信,世上真有如此剛直迂腐之人。”
陳青牛悻悻然道:“以死明誌之事,我可做不來。”
王蕉眼神玩味道:“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
陳青牛氣笑道:“彆咒我!”
王蕉做回椅子,繼續說道:“須知有些山脊龍脈和江河溪澗,都屬於世間靈物、尤其是蛟蟒的下海化龍之路,後來果然如他所料,有一尾山蛟試圖沿著溪水入江,繼而入海化龍,所過之處,因為蛟需要蓄勢,導致山洪暴發,那條畜生經過村子之前,哪裡會將那柄劍放在眼中,不曾想過橋之時,吃足了苦頭,背脊之上,被那柄符劍劃出一條深可見筋骨的血槽,使得它入江之後,隻得暫時待在一座湖中休養生息,幾乎斷絕了化龍的可能性……”
陳青牛驚駭道:“是商湖那條被誅殺的母蛟?!”
王蕉微笑道:“你猜?”
陳青牛臉色微白,沉聲道:“那年輕真人隨手布置的一柄符劍而已,就賦予如此大的神通,那麼他不惜換命鎮壓的魔頭,又是什麼恐怖修為?”
王蕉眯起眼,明明十分自豪,卻故意以淡漠語氣說道:“飛升境。”
陳青牛猛然站起身,一躍而起,來到老槐高高樹枝之上,遠望樹立起一塊涿鹿界碑的區域,神情凝重。
王蕉打趣道:“行了,放心便是,那尊魔頭已經被徹底鎮壓降伏,你當龍虎山那撥老天師真是吃素的不成?”
陳青牛悻悻然飄落地麵,有些尷尬,“這就好。”
王蕉神色晦暗不明,“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一方天地也有一方天地的氣數,氣數多寡,會有個定數。比如這西涼,香火願力也罷,山河氣數也罷,至多支撐一人證道。原本是那魔頭,就是想要在此氣吞山河,一舉飛升成仙……”
她的話隻說了一半。
陳青牛心思急轉,十世謫仙人的王蕉泄露天機之後,如此一來,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魔頭失去了這個機會,商湖母蛟取而代之,藩王府邸的陸法真便硬生生將其斬殺,希冀著占為己有。但是問題在於,陳青牛並不覺得陸法真能夠得逞,這是一種玄妙的直覺,總覺得陸法真雖然已經屬於得道之人,可總是差了那麼點意思。
一線之隔,往往就是天壤之彆。
王蕉笑道:“請你吃過一頓飯後,我就會離開南瞻部洲。陳青牛,你也好自為之,最少彆死在我前頭。”
陳青牛瞪眼道:“好歹一場朋友,離彆之際,能不能說點好話!”
王蕉大笑道:“那就祝你天下無敵,長生成聖!”
陳青牛哈哈大笑,開懷道:“借你吉言!”
晚飯是在一戶村民家裡,對於這位私塾先生,祖孫三代八口人,都十分尊敬。
暮色裡,一同走到那座拱橋後,王蕉突然轉身,望著陳青牛,眼神深意,嘴角微微翹起,輕聲說道:“送君千裡終須一彆,離開之前,我送你一樣東西,一旦祭出,可鎮壓飛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是一張龍虎山的鎮山法籙,威勢足可摧山倒海!隻是不到生死關頭,你莫要輕易使出,因為隻有一次機會而已。切記切記。”
陳青牛神采奕奕,“我就知道,王武胎你是位厚道人!”
王蕉示意陳青牛伸出手,然後她也伸手,滿臉凝重,隻見她手掌驀然綻放出璀璨光芒,緩緩貼住陳青牛攤開的手心,與此同時,兩人視線交彙,一切儘在不言中。
陳青牛收起手掌,嬉皮笑臉道:“王謫仙,不然也把那酒葫蘆送給我?好事成雙嘛!”
王蕉沒理睬他的得寸進尺,隻是小聲提醒道:“範玄魚,蓮花峰,觀音座,三者你都要小心。”
陳青牛收斂笑意,點點頭,“我會的。”
王蕉轉身,一瘸一拐走向拱橋一端,陳青牛望著她的背影,突然喊道:“王蕉!”
她轉過頭,有些疑惑。
陳青牛嘿嘿笑道:“要不然就彆去啥龍虎山了,跟我混得了,好歹酒肉管飽,不用風餐露宿。”
王蕉一笑置之,深深望了眼年紀輕輕的蓮花峰客卿,“珍重。”
陳青牛猶不死心,“王蕉!你本來就腿腳不利索,還跑那麼遠,不累啊?”
王蕉已經轉過身,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中指。
陳青牛無奈嘀咕道:“好心當成驢肝肺,活該你九輩子找不著情郎。”
王蕉腳步停頓,腰間懸掛的長劍,有出鞘的跡象。
陳青牛立即閉嘴。
隨後她禦劍如虹,拔地而起,人與劍皆一閃而逝。
見到這位武胎之後,從頭到尾,一直很歡快蹦躂的彩繪木偶,破天荒始終沒有露麵。
等到謝石磯牽回馬,木偶這才鬼鬼祟祟地鑽出袖口,順著手臂一路攀爬,最後坐在陳青牛肩頭上,嘖嘖讚歎道:“好厲害的小婆娘。”
陳青牛笑道:“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謫仙人,不然你以為?”
彩繪木偶潑冷水道:“人家明擺著是找自己的心愛男子去了,顯然是瞧不上你,白瞎了那麼多年近水樓台,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得意個什麼勁兒?我都替你丟人!”
陳青牛揉了揉下巴,“要是按照你這麼說,我好像是有些丟人現眼。”
啪!
坐在肩頭的木偶被一根手指狠狠彈飛。
十幾丈外的地麵上,滿身塵土的彩繪木偶爬起來,一邊跑回來,一邊張牙舞爪跳腳大罵,“陳青牛!你就隻會拿我撒氣是吧?!你小心遭報應,被天打五雷轟!”
陳青牛坐上馬車,卻沒有進入車廂,就坐在謝石磯身後。
罵罵咧咧的彩繪木偶跳上馬車,盤腿而坐,雙手使勁拍打身軀,在它四周濺起陣陣塵土。
它惡狠狠瞪著陳青牛,隻可惜後者根本沒搭理它。
它哀歎一聲,繼續低頭仔細擦拭泥土,良久之後,笑嗬嗬抬頭問道:“姓陳的,想知道那女子在何處說了謊嗎?彆忘了,我生前也是女子,對於女人說謊,天生就有一種敏銳的洞察力。再者,那女子也實在算不得擅長說謊,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最多兩眼!”
陳青牛平淡道:“閉嘴。”
它還是不願死心,“真不想知道?”
陳青牛一手托著腮幫,“不想。”
它搖頭晃腦,“一個比一個拖泥帶水,不爽利,不痛快!”
陳青牛笑道:“你好到哪裡去了,熬了五百年。”
它又急眼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姓陳的,你懂不懂規矩?!”
陳青牛笑了笑,“天底下我算懂規矩的了,不過都是底層的小規矩罷了。”
這個時候,他有些想念兒時的玩伴劉七,不知道這家夥在朱雀皇宮,那個人間最規矩森嚴的地方,混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