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狡兔三窟(1 / 1)

相州。

楊德利在田間乾活。

“張使君可曾橫征暴斂?”

一家子三個男人都在田裡,聞言老大搖頭,“張使君從不曾橫征暴斂,對咱百姓好得很。”

老二杵著鋤頭看看日頭,“楊禦史來這裡可是要查張使君?”

嗬嗬!

楊德利笑了笑。

一家三兄弟都橫眉冷眼,老大把鋤頭搶過來,不滿的道:“張使君這般好的官,你們也要陷害他?你去問問相州的百姓,有誰反對張使君?你等這是無事找事。”

楊德利灰溜溜的上了田坎,看著這沃野一片,不禁心曠神怡。

“歸根結底還是田地好啊!”

楊德利對土地是真的有感情,見到一個小吏搓手,就皺眉道:“搓什麼?難道臭?”

小吏尷尬的道:“楊禦史,這土不乾淨呢!”

楊德利大怒,“這天下最乾淨的便是土,土生萬物以養人,你說土不乾淨,那土裡長出來的糧食果子如何乾淨?”

他嗬斥了小吏一通,有快馬來了,是隨行的官員王煥。

王煥的臉被曬的發紅,下馬後急匆匆的過來,“楊禦史,張使君已經知道了你彈劾他的消息,正在趕來。”

這裡是相州州治安陽縣的城外。

楊德利楞了一下,旋即板著臉,“知道了又如何?他那獨子張向寶在安陽縣中飛揚跋扈,花錢如流水,哪來的錢?”

王煥揉揉被曬得冒汗的大鼻頭,苦笑,“可咱們沒證據。另外張使君已經把張向寶弄在了府中不給出門……”

“查!”

楊德利怡然不懼。

“張使君來了。”

馬蹄聲陣陣,一群官吏簇擁著張洪德來了。

張洪德眼神銳利,四十許人,下馬的動作矯健的不像話。

“聽聞楊禦史彈劾老夫貪腐?”

楊德利點頭:“你那兒子飛揚跋扈,花錢如流水,我來問你,哪來的錢?”

“哈哈哈哈!”

張洪德大笑了起來,“老夫還以為何事,竟然這樣……老夫宦海沉浮多年,家中可不差錢。楊禦史你這是無事生非……”

唰!

他的眼神多了淩厲,“老夫在相州為官,與百姓修生養息,於是相州大治。陛下欣賞老夫,於是你等便想把老夫拉下來,無恥!楊德利,老夫告訴你,三日,三日之內老夫要讓你滾出相州!”

他上馬而去。

途中還回頭看了一眼,眼神輕蔑。

草泥馬!

你可以駁斥我,可以嗬斥我,但你特娘的不能蔑視我!

楊德利原先在華州和表弟相依為命時,飽受村裡人的蔑視和嫌棄。進了長安後,他發誓要活出一個人樣來。

做官了,按理該牛逼了吧?

可特娘的還有上官!

還有對手!

楊德利衝著張洪德罵道:“賤狗奴!”

張洪德的身體踉蹌了一下,差點沒跌落馬下。

一串鄉村俚語的喝罵從楊德利的口中噴吐而出。

口吐芬芳後,他回身發現手下的幾個官吏都有些驚訝。

“沒見過罵人?”

楊德利上馬,“走,進城。”

安陽縣縣城裡,楊德利等人很悲劇的被安排在了一個破舊的宅子裡。

恰逢下雨,楊德利躺在床上,嗅著潮濕的氣息,聽著滴答滴答的漏雨聲。

雨越下愈大了,水滴的讓人心煩意亂。

“竟然……哎呀!”

雨水滴到了床上,楊德利趕緊爬起來,站在床上查看漏點。

這一夜他就顧著折騰,再也沒睡過。

天亮,幾個官吏都是黑眼圈。

他們來尋楊德利,卻沒見到人。

“楊禦史?”

“楊禦史!”

“彆吵!”

楊德利正在屋頂上。

他拿著一塊瓦片仔細看著。

瓦片上有嶄新的斷痕,楊德利探頭往下看了一眼,正是自己的床上。

他慢慢的滑下去……

呯!

雨後的瓦麵太滑,楊德利一家夥就摔了下去,幸而幾個官吏七手八腳的接住了他。

“楊禦史,可補好了?”

楊德利搖頭,“此事有鬼。”

什麼鬼?

眾人不解。

楊德利看著屋頂,突然覺得躊躇滿誌。

“張洪德把張向寶關在家中,這便是欲蓋彌彰。接著把咱們弄在這等地方住著,這是泄憤。外麵說咱們是來找茬的,所以……”

呯!

一塊破瓦片飛了進來。

“賤狗奴,竟敢陷害張使君,不得好死!”

接著是幾頭菜,還有石頭。

楊德利冒著被擊中的危險衝了過去,把幾頭菜給抱起來,看了一眼,歡喜的道:“夠咱們吃幾頓了。”

呯!

他挨了一石頭,搖搖晃晃的,卻堅持不肯放下懷中的蔬菜……

呯!

“楊禦史?楊禦史……”

楊禦史被自發組織起來的百姓給打暈了。

醒來後,他第一件事就問,“那些菜沒丟吧?”

王煥想哭,“沒丟,都在呢。”

這位堪稱是摳門的沒邊的禦史此刻正在琢磨事。

“百姓都說他好……可我卻覺著不對勁。”

楊德利剛才做了夢,夢到那兩戶人家在哭訴。

“他們說被逼到破家……張洪德乃是酷吏……貪官……”

“富戶破家。”

楊德利猛地坐起來,目光炯炯的道:“那是富戶……查富戶!”

他腦袋上頂著一個包出了安陽縣,可沒走多遠,後麵就發現了盯梢的。

“哈哈哈哈!”

楊德利大喜。

王煥問道:“楊禦史這是何故?”

他這陣子被這位摳門禦史給禍害的不輕。

楊德利得意的道:“小時候阿耶說,若是屁股上沒屎,那你慌什麼?張洪德這便是狗急跳牆,看來咱們尋到了他的要害。”

隨即眾人尋機喬裝,消失在相州各處。

楊德利到了一個村子,此刻他風塵仆仆的,就算是來個熟人一時間也認不出來。

“老人家。”

他尋了一戶人家,家中就一個老人在門外打盹。

“啥?”

老人抬頭,目光茫然。

“老人家,可能給碗水喝嗎?”

老人哦了一聲,起身,腳步蹣跚的往裡去。

這樣的老人整日幾乎都不動,就是曬太陽,吃飯睡覺……等死。

楊德利從小見過許多這樣的人,不動隻是因為消耗小,節約糧食。

關鍵是還能節省鞋子。

老人弄了一碗水來,楊德利接過一飲而儘。

然後他坐在門檻上,靠著門框,愜意的歎道:“老人家,村裡的日子如何?”

老人大概是沒人陪著聊天,所以興致不錯。他摸摸胡須,哎的一聲,“這村裡的日子啊!自從來了張使君,這日子可就好了不少,村裡的孤老也能發些錢糧,這在以往哪能呢!”

這特娘的不對啊!

楊德利閉上眼睛,淡淡的道:“那錢糧……沒那麼多吧?”

“不少嘞!”

老人扳著手指頭數,最後把張洪德定位為能進名宦錄的好官。

“可錢糧哪來的?”

富戶不法,被抓了好些。

楊德利的神經被觸動了。

“富戶不法?”

“對。”

旋即楊德利就去走訪了那些富戶,可一提到張洪德,都擺手不敢說。

最後把楊德利逼急了,從包袱裡拿出官服,“耶耶是禦史,下來巡查相州的。”

“禦史?”

眾人看看官服,再看看嘴唇乾裂,肌膚黝黑的楊德利。

“禦史不能這樣吧?看著就是個莊稼漢。”

楊德利拿出了魚符。

“這是啥尼?”

“看著像是牌子。”

“這是魚符!”

楊德利解釋了一番。

“楊禦史……”

噗通,一家老小都跪了。

“求楊禦史為我等做主啊!”

……

城中,張洪德得知楊德利等人消失了也不在意。

“老夫進京時,陛下與老夫說了三個時辰,後來更是頗為期許,今年怕是不行,明年老夫定然進長安!”

張洪德躊躇滿誌。

張向寶卻偷偷摸摸的從後麵逃了出去。

他一路去了市場裡,輕車熟路的尋到了青樓。

旋即就是花花世界。

此刻,楊德利正在步行。

他的馬受傷了,在荒郊野嶺的地方,被一條蛇咬傷了。

幸而楊德利眼疾手快,下馬一刀剁了這條蛇,隨後把被咬到的皮肉給削了。

蛇肉不能久放,他生火烤了一下,隨即就當做是乾糧,吃了兩頓。

可烤的蛇肉一言難儘啊!

楊德利牽著馬,越來越吃力。

呯!

馬兒搖搖晃晃的,最終撲倒。

中毒了。

楊德利隻能背著包袱,背著馬鞍這些東西往安陽縣去。

他在艱難跋涉的時候,數騎進了安陽縣。

“見過張使君。”

秦湖相貌堂堂,一臉正氣。

“這是……”

張洪德不解。

“下官領命從長安出發來接替楊德利。”

張洪德的眼中迸發出了異彩,笑道:“這也不是大事,隻是楊德利在相州襲擾,讓老夫也頗為頭疼。如今你來了,可見陛下的看重,老夫……感激不儘。”

作為要升官的人,必須要表現的積極一些。

秦湖問道:“楊德利何在?”

“不知所蹤。”

張洪德也覺得頗為好笑。

“是嗎?”

秦湖冷冷的道:“丟了我監察禦史的臉!且等他回來我再嗬斥。”

官道上,楊德利扛著馬鞍艱難而行。

夜裡,他就靠著馬鞍打盹。

白天,他就尋了人家討飯……最後給幾文錢。

“錢不多了。”

楊德利嘟囔著。

當看到了安陽縣縣城時,楊德利不禁熱淚盈眶。

“耶耶又回來了!”

進了縣城,他徑直去了州廨。

“找誰?”

州廨守門的小吏喝問道!

楊德利腳都要斷了,把馬鞍放下來,一屁股坐上去,“尋張洪德!”

小吏上下打量,“你是……”

楊德利此刻塵滿麵,嘴唇乾裂,眼中全是血絲,就算是同僚來了也認不出來。

“我……楊德利。”

“楊德利?”

小吏狐疑的道:“你……”

“哎……”

楊德利突然捂著肚子,“趕緊讓我進去,要拉了。”

你竟然想用這等手段來糊弄我?

“滾!”

小吏一聲斷喝,楊德利低頭就衝。

“來人呐!”

楊德利一進去就尋茅房,小吏追在後麵呼喊。

眾人蜂擁而至。

隻見一個灰撲撲的男子衝進了茅房。

“拿人!”

劈裡啪啦!

茅房裡一陣轟炸,眾人捂著鼻子……

“這也太臭了吧?”

“不隻是臭,惡臭撲鼻啊!這人是吃了什麼東西?”

“怕是吃了不乾淨的東西。”

“對了,他說自己是楊禦史。”

眾人一怔,旋即都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

秦湖來了。

他皺眉退後幾步,“等他出來。”

楊德利在裡麵一陣酣暢淋漓的狂拉,這才舒坦的提著褲頭起身。

這定然是昨日在路邊買的飯菜餿了,可他卻舍不得扔。

咦!

不對,會不會是因為蛇肉沒烤熟?

楊德利一番糾結,外麵有人喊道:“出來!”

楊德利緩緩走出去,見到了秦湖,歡喜的道:“老秦!”

秦湖仔細看看,楊德利把亂發一扒拉,露出了整張臉。

“是楊德利!”

秦湖皺眉,“你在此處肆意妄為,陛下令我來接替你。你且回長安等候處置。”

“啥?”

楊德利炸了。

張洪德來了,冷冷的道:“老夫就不送了。”

楊德利突然哈哈一笑,“張洪德,你好大的膽子!”

草擬妹!

張洪德眼中多了厲色,“還請秦禦史出手。”

按照他的秉性,就該把楊德利趕儘殺絕,但現在不行。

且等以後,等他進了長安後,自然有的是機會出手。

秦湖頷首,然後冷冷的道:“楊禦史,請回吧。”

兩個小吏出來了,他們將會一路把楊德利押送回去。

皇帝看好的人你也敢弄,作死!

楊德利神色輕鬆的道:“我已尋到了張洪德貪腐的證據。”

“是何證據?”

楊德利看看外麵,“咦,我的馬鞍呢?”

他不是蠢貨,再吝嗇也知曉要丟棄馬鞍,輕裝上陣趕路的道理。

可馬鞍裡他藏有張洪德貪腐的證據……

眾人看著張洪德。

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張洪德看了一個小吏一眼,小吏微微頷首,他這才說道:“那馬鞍就在後麵。”

楊德利轉身就跑。

正堂的後麵,兩個小吏正在閒話。

楊德利的心猛地一沉,蹲下來查找。

那封信不見了。

他藏在馬鞍夾層裡的書信,竟然被搜走了。

“我的信呢?”

小吏搖頭,“什麼書信!”

娘的!

楊德利怒了,“誰乾的?”

張洪德淡淡的道:“你何必裝瘋賣傻,在老夫的眼中這些都是小伎倆,來人,請楊禦史出去。”

兩個小吏進來,秦湖搖搖頭。

“莫要傷了麵皮!”

楊德利又摸……

他摸的是馬鞍下麵,把皮革和布襯拉開,裡麵就是木架子。

楊德利看了一眼,然後弄了小刀子出來……

“你要作甚?”

張洪德一個蹦跳。

楊德利用小刀子在木架子上挑。

一邊挑撥一邊喃喃的道:“當年我就告訴過平安,做事要穩妥……”

一塊小木片被挑了下來,看著竟然是塞子。

“狡兔三窟,我不懂這個。我就放一封信在隱秘處,一打開馬鞍就能看到,如此你等定然心滿意足,覺著這便是我尋到的證據,可那封信誰看過了?”

那兩個小吏麵色微變。

張洪德嘴角掛著冷笑。

楊德利從裡麵弄出了一張紙,攤開一看,樂了:“果然還在!”

張洪德的冷笑有些僵。

楊德利又繼續挑下來一塊木塞子。

“裡麵放了書信進去,外麵封上打蠟,再細細的磨,誰能看出來。”

他竟然又摸出了了一張紙。

狡兔三窟妥妥的!

可沒完!

還有第四處。

“我心想放了這些在身上,弄不好被截殺了怎麼辦?所以就弄在了馬鞍裡,平安知曉我的習慣,若是我死了,他定然會勃然大怒……隨後就能查到這些。”

楊德利把三張紙打開疊起來,抬頭看著張洪德,冷冷的道:“張使君,可想過今日?”

張洪都還未說話,楊德利就揚著這三張紙說道:“這些都是那些富戶的證詞,從你到了相州半年後,除去那些豪族之外,富戶們被你逼的走投無路,民不聊生!”

張洪德冷冷的道:“一派胡言,來人,把楊德利拉出去……送回長安。”

他已經想好了,晚些就寫幾封書信給長安的老友,請他們從中斡旋一二……

幾個小吏衝過來。

砰砰砰砰砰砰!

秦湖看的目瞪口呆。

楊德利一人打的這些小吏抱頭鼠竄,更有人被打暈了過去,嗝兒一聲倒在了秦湖的腳邊。

“耶耶不發威,你真當耶耶是病貓?”

張洪德往後退去,一邊退一邊喊,“來人呐!來人呐!”

“楊禦史!”

來的卻是王煥,同樣的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楊禦史,這張使君果然不出你的所料,竟然盤剝富戶……”

楊德利冷笑,“張洪德,你盤剝富戶,那些錢糧哪去了?”

張洪德麵色一變,“什麼錢糧?那些富戶不法,被老夫罰了錢糧,那些錢糧都分發給了百姓。老夫知曉這等事不合法,可……”

他哽咽道:“百姓苦啊!老夫不忍目睹,就算是被責罰也得讓他們的日子過好一些……”

秦湖想到了自己打聽到了消息,不禁疑竇頓生。

“張使君分發了那些錢糧,可有賬冊?”

張洪德苦笑道:“老夫擔心事後被追查,所以並未記錄下來,如今卻是自作孽。”

秦湖安慰道:“張使君無需擔憂,回頭下官為你辯駁。”

楊德利盯著張洪德,厲喝道:“可我卻拿到了賬本!”

那些富戶不是省油的燈,被張洪德盤剝後,就把那些錢糧記錄下來。還有人竟然跟著,一路見那些官吏發放錢糧……

“每一次發放錢糧,都是發六成,剩下的四成全數帶回了州廨,張洪德,那四成錢糧去了何處?”

張洪德麵色大變。

他低估了那些富戶。

能發家致富的豈是簡單,不隻是跟蹤,那些富戶暗中串聯,這次楊德利來相州就是因為他們的鼓噪。

楊德利吩咐道:“令人快馬去城外要了那些賬冊來,今日……我要釘死張洪德!”

秦湖麵色一變,拱手道:“若無楊禦史,我險些犯下大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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