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去後,朝中的局勢大變,宰相們大多都是皇帝的人,辦事的效率也提高了不少。
但所謂派中有派,哪怕是幾個宰相之間也暗自分了親疏,私下爭鬥不休。
李義府最是囂張跋扈,李勣卻最是與世無爭。
水利萬物而不爭,可誰能阻攔它?
李勣微微一笑。
他老了,但卻依舊有抱負。
清掃了長孫無忌一派後,大唐已然呈現了盛世之勢。李勣此刻隻想著青史留名……
“老夫為帥領軍橫掃異族,聲名赫赫。為相在朝中牽製長孫無忌等人,為陛下立下大功。一文一武……老夫皆做到了巔峰,何其快哉啊!哈哈哈哈!”
他難得有這等肆意的時候,外麵的官吏聽到笑聲都不禁頗為好奇。
“英國公這是高興什麼呢?”
李勣高興之餘,就想到了孫兒。
毫無疑問,李敬業的性子就是個鐵憨憨,最易被人慫恿。而且他還沒有城府,手段更是拙劣的讓他想吐血……
這樣的孫兒,未來堪憂。
“不過還有小賈。”李勣露出了微笑,“敬業此後老老實實地跟著小賈,可避禍,可立功,若是祖宗護佑,說不得還能重振英國公府……若是如此,老夫在地底下也瞑目了。”
“不過……敬業的本事全在廝殺上,為官平庸。可惜老夫在軍中威望太高,昔日的麾下太多,所以敬業不能從軍。哎!”
想到孫兒在刑部混日子,李勣不禁苦笑。
“這般下去,最後還是得平庸。”想到那個憨憨的毒舌,李勣甚至覺著李敬業遲早會把周圍的人都得罪完了。
“要不……毒打一頓?可敬業身體堅實,打了也是白打。要不……”李勣神色掙紮,咬牙切齒的道:“要不便打斷一條腿……”
他本是個殺伐果斷的性子,一旦決定了什麼事兒,再難也會去做。
打斷一條腿,這便是刻骨銘心的教訓,敬業定然能從此改頭換麵。
想到孫兒的毒舌,李勣不禁麵色漲紅。
“豈有此理!”
呯!
他拍了一下案幾,案幾紋絲不動。
“英國公!”
“進來。”
一個小吏進來,“英國公,刑部柳尚書求見。”
李勣一怔,旋即心情大壞。
這定然是敬業惹事闖禍了吧?
老夫……
他點點頭,雙手握拳,若是孫兒在眼前,定然要毒打一頓。
“老夫饒不了他!”
劉祥道進來了。他是門蔭入仕,隨後宦途順風順水,一路做到了刑部尚書。
這等人最是眉眼通透,進來便行禮,笑道:“英國公,令孫李敬業……”
果然是敬業!
李勣的眼皮子跳了一下。
“可是敬業闖禍了?劉尚書莫急,老夫這便把他喚來收拾。”
“阿翁。”
說曹操,曹操就到。
李敬業興高采烈的來了。
李勣冷著臉,“逆孫,你闖了什麼禍?還不快快請罪!”
李敬業愕然,“阿翁,我沒闖禍。”
“還敢狡辯!”
當著劉祥道的麵,孫兒竟然敢狡辯,這便是打劉祥道的臉啊!
李勣深吸一口氣,“來人,取了大棍子來!”
這孫兒不重重的收拾一頓不行了,要給他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嗎,讓他時刻記住這個教訓!
“阿翁。”李敬業急了,“你為何不問青紅皂白就想動手?我……我立功了!”
李勣一怔。
劉祥道這時才從李勣火爆的反應中清醒過來,笑道:“英國公,令孫是立功了。”
“他立功了……”
李勣不敢置信。
在刑部的李敬業從來都是惹禍,大事不犯,小事不斷。有時候李勣也奢望孫兒能給他掙個臉,可結局都是悲劇。
長久的失望讓李勣都麻木了。
可……
他雙眸發亮,“劉尚書還請說來。”
“阿翁!”
李敬業覺得自己說來更爽快!
“閉嘴!”
李勣喝住了他。
這英國公教孫果然是嚴苛。
劉祥道說道:“今日有命案重審,此案頗為棘手,刑部上下皆認為人犯被冤枉了。可就在今日,李敬業坐在堂上,一一抽絲剝繭,把此案說的一清二楚。那嫌犯剛開始還狡辯,到了後麵癱軟在地,竟然說佩服李敬業。英國公,令孫……大才啊!老夫冒昧,這等年輕大才,英國公為何這般苛待?換做是老夫,定然疼愛如掌上明珠。”
哎!
英國公就是個倔的!
李勣不敢置信的看著李敬業,“你斷案……”
李敬業委屈的道:“阿翁不聽就嗬斥我,那黃吉忠的申訴便是我來斷,此人申訴說沒有作案的時辰,我一一都給他批駁了……那人,確實是他殺的。”
我這般有出息,你卻看不起,總是要嗬斥責打。
李敬業的眼眶都紅了。
劉祥道笑道:“往後李敬業在刑部還得要多多任事才是,老夫看著他,英國公儘可放心。”
這便是暗示。
英國公,你孫兒這般出息,老夫定然會提攜他,你就放心吧。
李勣百感交集,“多謝了。”
劉祥道告退。
李勣看著孫兒,聲音都在打顫,“敬業,你果真是出息了。”
李敬業得意的道:“我本就能乾,隻是往日懶得乾。阿翁你不知道,總以為我蠢笨如豕。”
這個孫兒竟然又嘚瑟了,但……老夫也很嘚瑟啊!
李勣嘴角噙笑,“如今你在刑部如何?”
原來的李敬業在刑部並不招待見,同僚們大多鄙夷這等混日子的,外加他的身份,於是得了個紈絝子弟的名頭。
“阿翁,今日同僚們對我頗為親切,上官更是說以後要栽培我。”
“好啊!你這般出息,老夫此刻死去也心甘情願了。”
李勣覺得眼睛發酸,擔心在孫兒的麵前丟人,就擺擺手,“立功也莫要得意,趕緊回去。”
等孫兒走後,李勣抹了一把老淚,“好啊!好啊!”
晚些,值房裡竟然傳來了歌聲。
外麵經過的官吏都傻眼了。
英國公今日這是怎麼了?
晚些朝中議事,議事完畢後,李治突然說道:“英國公家的那個孫兒,聽聞他今日在刑部抽絲剝繭般的斷案,拿住了真凶。英國公後繼有人,可喜可賀啊!”
李勣心中樂開了花,卻謙遜的道:“那小畜生隻是碰巧罷了。”
許敬宗笑道:“英國公過謙了,那李敬業老夫知曉,和武陽公最是交好。以往老夫也以為他們是胡鬨,可終究是小覷了年輕人。英國公,二十年後,令孫怕是就能走進朝中了。”
二十年後成為宰相,那時候李勣即便還活著也是老邁不堪,自然沒有什麼忌憚。
李勣的嘴角微微翹起,“過譽了,那小畜生二十年後能安安穩穩的為官,老夫便心滿意足了。”
李治不禁頗為感慨的道:“兒孫爭氣,便是父祖最大的寬慰。”
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老大是太子,很是孝順,平日裡一板一眼的問他的起居飲食,頗為關切。
這便是好孩子!
朕的兒子也不差!
李治心情頗好。
晚些他去了後宮。
武媚在梳理奏疏,見他來了就起身相迎。
“陛下今日怎地早早就回來了?”
前朝議事完畢後,李治還有不少事兒要做,譬如說接見在長安的刺史們,聽取他們的彙報。
李治問道:“五郎何在?”
“五郎還在讀書。”
武媚覺得有些奇怪,“陛下要尋五郎?邵鵬,去把五郎叫來。”
邵鵬應了。
“罷了,朕自己去看看。”
武媚一怔。
皇帝這是什麼意思?
李治在宮中緩緩而行,幾個宮女在路上含羞帶怯的偷瞥著他,恨不能皇帝馬上就召自己去侍寢,隨後專寵。再生一個皇子,這便是人生巔峰了。
“陛下,可要奴婢去把殿下請出來?”
到了課堂的外麵,王忠良想搶個表現。
李治搖頭,“令他們不可聲張。”
兩個內侍被王忠良低聲叮囑了一番,李治這才走到了殿外,就站在門邊往裡看了一眼。
朕竟然也做偷窺之事,丟人!
裡麵,李弘坐在中間,正在抬頭認真聽講,曹英雄和郝米坐在下首左右。
五郎做事認真。
李治給兒子加了個優點。
蔣林遵正在授課。
“……大唐首重世家門閥,世家門閥人才輩出,這才是大唐的倚仗。其次便是豪強。豪強在地方維係朝中的威嚴,是中堅……”
他說完了,端著茶杯輕啜一口,倍感愜意。
李治在外麵微微皺眉。
於他而言,門閥世家更像是一顆巨大的毒瘤。世家門閥的人才是不少,但和這個毒瘤比起來,那些人才就像是香甜可口的毒藥。
李弘有些迷惑之色,覺得這樣不對。
“蔣先生這話卻是不對。”
嗯?
蔣林遵正在喝茶,一下被嗆到了。
“咳咳咳……殿下大謬,咳咳咳……”
李弘的眉頭漸漸鬆開,很是肯定的道:“蔣先生說大唐首重世家門閥,其次是豪強。孤想問,百姓何在?”
百姓都被你吞了?
蔣林遵捂捂胸口,喘息了一下,再喝一口茶水順順,眼中頓時就多了怒色。
“殿下此言差矣,老夫便給殿下說說……大唐的格局是陛下統禦天下,宰相們協助陛下,官員們管理天下……世家門閥便是出人才,豪強能協助地方管束百姓……”
這便是一個垂直的管理體係。
李弘昂首,“那百姓呢?”
“百姓?”蔣林遵眸色淡漠,“百姓隻是兩個字。殿下要牢記,讓百姓不餓死便是盛世,至於其它的……讓他們耕種,讓他們為工匠打造各等器物,讓他們放牧,為大唐提供戰馬和牛羊……便是如此。”
他覺得太子想法有些偏門了。
“這不對!”
李弘卻突然炸了。
“孤以為蔣先生此言不對。”李弘起身,眼神堅定,“君,舟也。民,水也。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若是無百姓,何來的世家門閥?何來的君王?”
蔣林遵搖頭,含笑道:“臣也說了,讓百姓不餓死,讓他們安居樂業,這便是盛世了。”
李弘搖頭,“你這話不對。按你說的,朝中便該以世家門閥為尊,那把百姓置於何地?”
這個太子,偏激了……不,是無知!
蔣林遵笑道:“百姓之中何來的人才?種地罷了,何須重視?”
世家門閥從前漢便成為了主宰,時至今日依舊叱吒風雲。百姓……就算是弄了個科舉,百姓能中的少得可憐。世家門閥子弟、權貴子弟、官宦子弟、豪強子弟中的居多。百姓……那隻是個笑話。
郝米低下頭,覺得有些難過。
曹英雄出身不算好,家中雖然有些錢,但也算大半個百姓。
賤狗奴,看不起耶耶!
曹英雄不忿,但卻不好辯駁。
他們更擔心太子這般硬頂蔣林遵,會被帝後嗬斥懲罰。於是曹英雄就給李弘使眼色,暗示他趕緊收了神通,先過了這一關再說。
門外,一雙眸子盯住了李弘。
太子……技窮了嗎?
李弘的臉漲紅,“你這話更是不對。百姓為何沒有人才?你且看看郝米,看看曹英雄,這可是人才?”
郝米乃是賈平安得意的門徒,曹英雄是差點過了科舉的舉子,這樣的人,蔣林遵也隻能點頭,“不過如曹英雄與郝米之輩有多少?鳳毛麟角罷了。”
曹英雄和郝米心中感動,可更擔心太子在作死的大道上越走越遠……先帝時,太子李承乾和那些皇子可沒少因為得罪先生被處罰。
太子,收了神通吧。
李弘卻笑了,“你這般說便是欺孤。可孤卻是知曉,百姓出的人才不多,隻是因為百姓沒有讀書的條件罷了。若是百姓大多讀書,就算是萬人中出一個人才,大唐多少人口?能出多少人才?”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從前隋開始便弄出了科舉,這是給百姓的晉身之階,可百姓難得讀書,加之先生不好,所以看不到成效。不過孤深信,以後的日子越來越好。舅舅說過,飽暖思兒孫的前程,百姓定然會想方設法的送兒孫去讀書……舅舅還說過……”
他想了想,“有需求就有供給,隻要百姓手中有了閒錢,那些讀書人難道不想去掙錢?到時一個先生教授數十人,十個先生,百個先生能教授多少人?我大唐的人才定然會入滿天繁星,多不勝數!”
李治看著兒子那驕傲的小模樣,微微一笑。
“殿下此言大錯特錯了!”
蔣林遵惱火不已,厲聲喝道:“武陽公壓根就不懂大唐的格局,便教授了太子這些大錯特錯的東西,太子還不醒來?”
李弘被他嚇了一跳,心想我難道是錯了?
可舅舅說的好有道理……
他一煎熬,眼中便多了水光。
蔣林遵見了不禁暗喜,再喝道:“殿下可醒悟了?”
“醒悟什麼?”
李治走了進來。
李弘本是心中煎熬,他想堅持自己的看法,可蔣林遵是先生,若是他再固執己見,蔣林遵便能去帝後那裡告狀。按照皇室的規矩,太子若是不敬先生,帝後便會嚴懲……
“陛下!”
眾人起身行禮。
李治看著太子,淡淡道:“可悔了?”
這是個機會,曹英雄想乾咳一聲提醒太子改口。
王忠良尖聲道:“誰敢在陛下的麵前弄鬼?”
曹英雄汗流浹背。
皇帝要看太子的成色,你敢提醒他,這是想上天嗎?
孤錯了嗎?
李弘在反思。
百姓本就是大唐的根本。舅舅說過,世家門閥是了不起,但若是沒有百姓,這些都是空中樓閣。而且隻是世家門閥一家獨大,對大唐沒有絲毫好處。
可阿耶怕是會責罰……
責罰就責罰!
李弘倔強的道:“不悔!”
父子二人相對而視。
太子好大的膽子!
曹英雄覺得這樣的太子可以成為好兄弟,卻沒法做一個長袖善舞的皇帝。
蔣林遵心中冷笑。太子經常把賈平安的稱呼弄錯,一會兒叫武陽公,一會兒叫舅舅,以為他不知道這裡麵的彎彎繞。
太子和賈平安親近,賈平安的那些觀點和蔣林遵等人格格不入。大夥兒都在教授太子,憑什麼你賈平安去控製太子的思想?
今日便是一個撥亂反正的好機會!
蔣林遵的眸子裡多了些得意之色。
李治漠然看著太子,不知過了多久,眼中竟然多了笑意。
“坐下。”
李弘坐下,心想這是什麼懲罰?
李治側身看著蔣林遵,淡淡的道:“腐儒亦敢壞我家的根基?來人。”
“陛下。”
兩個內侍進來。
李治冷冷的道:“十棍!”
“陛下……”
蔣林遵麵如死灰。
他不是害怕被責打,而是心灰意冷。
皇帝的話便是在隱隱讚同太子先前的觀點,大唐不該讓世家門閥一家獨大!
可……
多少年了,世家門閥就是中原的根基啊!
可皇帝令人責打他,這便是怒極了。
“陛下!”
他潸然淚下。
曹英雄心中暗喜,竟然笑了出來。
老蔣你也有今日?
因為和賈平安之間的關係,蔣林遵明裡暗裡都在給他小鞋穿。若非太子在,曹英雄敢打賭,蔣林遵定然要把自己弄的身敗名裂。
郝米看了太子一眼,突然生出了親切之意。
賈平安也教授過他們這些觀點,他們和太子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
李治走了過來。
李弘歡喜的不知該說些什麼,最後就隻是起身行禮。
“阿耶……”
李治伸手摸摸他的頭頂。
李弘抬頭,看到了阿耶眼中的慈愛。
“我兒以後定然是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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