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利一戰成名,下衙後,發現家中空無一人。
“哪去了?”
他去隔壁嶽父那邊問。
王學友指指自家隔壁,“下午些便被賈家請去了,說是什麼……得利,說是你出名了?還……還彈劾陛下?”
當時是衛無雙過來請了王大娘母子四人過去,順帶提及了此事。王大娘目瞪口呆,但隨即說楊德利能乾出這等愣頭青的事兒來。
可王學友一家子卻陷入了沉思……楊德利竟然能彈劾皇帝,不但沒事,還被陛下誇讚了?
這不新學!
王學友眼巴巴的就等著女婿回來問話。
趙賢惠和王大錘一家子也在眼巴巴的等著。
楊德利心中得意,“此事吧……確實。”
他去了賈家,王學友一家子良久才歡呼了一聲。
“當年說是有個魏征,敢衝著先帝齜牙,如今我家女婿也能如此,痛快啊!”
老王家覺得楊德利和魏征差不離了,可狄仁傑卻知曉差得遠。
“楊郎君還得要再穩穩,切記不可衝動。今日之事看似有驚無險,可下次呢?”
酒菜擺好,男人們在一屋,女人和孩子們在另一屋。
楊德利滿不在乎的道:“我卻從不怕這些。”
我刀槍不入。
狄仁傑看看賈平安,暗示你家表兄這等性子能活幾年?
可賈平安也知曉表兄的邪門,這些年他遇到的危險多不勝數,從剛開始嚇尿到後來無視,走過了怎樣的心路曆程?
“李崇德被釋放了。”賈平安覺得表兄算是乾了件好事兒,“此人雖然無恥,可那隻是道德層麵,於律法而言卻不相乾。表兄算是做了件好事。”
狄仁傑點頭,“是件好事。李崇德此後怕是宦途再難進一步了。”
“懷英你想岔了,若是沒有表兄,李崇德必死無疑。小命都差點沒了,還想著什麼宦途。”
李義府狠毒,加之被皇帝縱容的沒了分寸……早些他便逼迫那個淳於氏,差點得手。現在逼死一個李崇德來泄憤算不得什麼。
這便是權臣的苗子,更是酷吏的典範。
晚些吃了飯,楊德利醺醺然的和老婆孩子回家。
此刻天黑了,走在前方的招弟突然驚呼一聲,“阿耶,家門口有人!”
楊德利趕緊過去把她拉在身後,就見自家門前站著一個男子。
男子仔細看看他,遲疑了一下,“敢問,是……是楊禦史吧?”
楊德利點頭,“是我,你是……”
男子躬身,再跪下。
“李崇德見過楊禦史。”他抬頭,已然是淚流滿麵,“老夫此番自忖必死無疑,李義府權勢滔天。下官再獄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想到楊禦史為了老夫竟然當朝批龍鱗,此恩比山高,比海深,老夫……多謝了。”
他叩首。
跪天跪地跪父母……
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
所以才有了再生父母的這個說法。
楊德利避開,隨後勸慰了幾句。
送走李崇德,楊德利進家,先把兒子弄睡了,隨後夫妻並肩坐著。
王大娘從未想過自家夫君能乾出這等驚天動地的事兒來,可等他乾出來後,又覺得理所當然。
“妾身時常在想,這等出色的男兒怎會是妾身的夫君。”
再沒有比這個更動聽的情話了。
楊德利麵紅耳赤的,起身道:“你且等等我。”
王大娘也是麵紅,聞言低著頭,心想他還要去乾什麼。
很快,祠堂那邊傳來了聲音。
“姑母……”
……
淩晨,兜兜突然就醒來了,隨後鬨醒了兄長,又鬨醒了老娘。
正在和衛無雙睡覺的賈平安痛苦的用被子蒙住頭,再用娘子的凶堵住耳朵。
衛無雙推了他一下沒推動,無奈的翻白眼。
“阿耶!”
小魔星終於來到了這邊,興高采烈的嚷道:“阿耶,外麵好漂亮,快起來呀!”
“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賈平安拉開被子說道:“為何不睡覺?”
睡覺乃是一件美事,特彆是淩晨,迷迷糊糊的時刻最舒服。
“阿耶,你昨日才教了明日複明日的道理……不可睡懶覺。”
老子是自作孽。
賈平安沒辦法,隻能穿衣起床。
開門出去,兜兜穿了新衣裳正拖著老龜出來;賈昱一臉欠覺的模樣打哈欠;蘇荷咬牙切齒的,卻舍不得收拾這個丫頭。
一家子都被鬨醒了。
老龜無奈的被拖著出來,兜兜一聲歡呼,“我去叫阿福。”
“回來!”
可兜兜一溜煙就跑了。
可憐的阿福!
晚些阿福一臉無奈的來了,抱著粑粑的大腿嚶嚶嚶,訴說自己的委屈。
“大郎跟著來,咱們爺倆開始操練。”
“我也要操練!”
兜兜舉手。
賈平安皺眉看著她,良久:“罷了。”
爺三出了道德坊,先繞著跑了半圈,兜兜敗下陣來。
第二圈,老大失敗。
賈平安一人獨自跑,遇到早起的坊民便揮揮手。
“這武陽公,大清早就跑,也不知跑個什麼。”
一個老農嘟囔著,邊上的兒子說道:“阿耶你不知曉,武陽公說早上起來跑一跑能掙錢呢!”
老農罵道:“胡說八道,武陽公何曾說過這等話?”
他的兒子笑道:“武陽公說早上起來跑一跑能強健身體,身體強健了就不容易生病。生病要花錢,阿耶你想想,反過來這是不是掙錢?”
老農一怔,看著賈平安的背影讚道:“不愧是武陽公,這話說的……老夫覺著……在理!”
他的兒子得意的道:“我說是如此吧。”
老農踹了他一腳,“你好歹也尋機湊到武陽公的身邊,哪怕是聽到幾句話也成啊!整日除去種地就是在床上折騰,折騰了幾個孩子出來,還有啥?”
吃早飯時,兜兜吃了一口,就靠著蘇荷睡著了。
一家子滿頭黑線的看著她。
衛無雙哭笑不得,“這孩子,把全家人都鬨醒了,自己卻睡了。”
隨即賈平安就去了皇城。
任雅相如今很忙,兩日要進宮一次,還有些額外的政務,忙的不可開交,今日連早茶會都取消了。
“小賈記得……罷了,你今日要進宮去給太子授課,小吳,看好兵部。”
吳奎應了,心中暗自得意:任相走了,武陽公也走了,兵部好歹也是我為尊。
是人都喜歡頭上沒婆婆的日子,哪怕半日也行。
賈平安一路進宮,到了皇後那裡時,武媚叫住他,看著竟然是頗為歡喜的模樣,“五郎昨日得了陛下的誇讚,你可知陛下說了什麼?他說五郎以後定然能成為明君。”
曆史上李弘就頗為孝順爹娘,武媚也深愛著這個兒子。若非他得了肺結核,大唐的未來真的難說。
李賢,李顯,李旦,阿姐下麵的三個兒子都是棒槌,成不了氣候,最終反而成全了李隆基。
李隆基那個敗家崽兒!
賈平安心情大好。
等見到了太子時,他難得的和顏悅色,“殿下昨日竟然得了陛下的誇讚嗎?”
李弘竟然臉紅了,就像是一個被誇讚後害羞的孩子。
曹英雄歡喜的道:“兄長有所不知,昨日那蔣林遵講課時夾帶自己的私貨,說什麼大唐當以世家門閥為先,其次便是豪強,沒提及百姓。殿下就和他辯駁,說民為水,君為舟……後來蔣林遵惱羞成怒,就嗬斥了殿下,兄長你再也想不到發生了什麼……”
他跟著侍奉太子讀書,以後若是太子登基,自然便是有功之臣,所以這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
曹英雄笑道:“當時陛下就在外麵聽著。陛下當即進來,說腐儒亦敢壞我家的根基?隨即令人責打了蔣林遵,大快人心呐!”
“還有。”曹英雄補充道:“陛下當時摸著殿下的頭頂,說殿下以後定然是明君。”
好!
賈平安沒想到給李弘灌輸的那些觀點都被他牢牢記住了。
什麼世家門閥為尊……
“世家門閥看似人才輩出,可太子你要知曉,這是死水一潭。要想攪動這潭死水,唯有讓百姓進來……”
“世家門閥可以削弱,但不能滅了。”
“為何?”李弘很是好奇和不解,“世家門閥這般,難道……”
剩下的話沒法說,否則傳出去那些世家門閥就會把李弘當做是威脅。
“曾經我也以為世家門閥便是毒瘤,是必須除而後快的禍害,可漸漸的知道的越多,我就覺著那等想法錯的越離譜。”
賈平安當初就覺得該把世家門閥儘數鏟除了,可後來卻發現大謬。
賈平安看了那幾個內侍一眼,“你等先出去。”
先生這般,定然是要說一些重要的話,而且有些犯忌諱的話……郝米有些小激動。
等內侍們出去後,曹英雄去看了一眼,隨後回身站在門口。
賈平安這才說道:“任何階層存在就是道理。”
在這個時代,世家門閥存在就是道理。
李弘忍不住問道:“那世家門閥存在是何道理?他們跋扈,累世為高官,心中想的更多的是自家的利益,這樣的世家門閥,為何存在有道理?”
賈平安笑道:“太子不可偏激。你可知曉百姓一旦獲得權力後會做什麼嗎?”
李弘說道:“自然是報效君王。”
你想多了。
“也許初衷是如此,可你小看了人心!”賈平安淡淡的道:“他們一旦攫取了權力,表現出來的貪婪會令人目瞪口呆……”
曹英雄猛地拍了一下腦門,“兄長這話說得對,我想起來了,那些與我同科考中科舉的考生,出身普通的為官後大多急不可耐,恨不能今日為吏,明日為相。剛開始膽小,後來膽子大了之後,甚至有人出手貪腐……”
“世家門閥也有人貪腐。”
賈平安這話有些和自己對著來,“太子,百姓驟然攫取了權力之後便會貪婪,這等貪婪一旦不能遏製,便會蔓延,直至把整個國家拖入深淵。但貪婪不可製,唯一的法子便是牽製。”
李弘若有所思。
這娃果然是有天賦,做皇帝的天賦!
賈平安說道:“世家門閥的存在便是一個有力的牽製。兩者之間涇渭分明,不可能混在一起,這便是天然的對頭……他們之間相互牽製,再加上豪強們的存在,百姓即便驟然為官,也不敢太過放肆。”
他覺得自己說的有些多了,但看看三人的眼神,就笑道:“罷了,再說多一些。太子你要記住,牽製才是好辦法。世家門閥一怒之下,便傾覆了前隋江山,若是百姓占據官場的大部分官吏人數,他們如何謀反?反過來,百姓為官若是心生歹念、貪念,那些世家門閥,那些豪強便會如獲至寶,隨即糾察。”
前世今生,古今中外無不是用牽製來完成政治架構的穩定。
概莫能外!
“豪強要逐漸削弱,不過那些百姓出身的官僚搖身一變又會成為新的豪強,若是……這個問題就要留給你自己去思考。”
賈平安饒有深意的看著李弘。
曾經發誓要屠龍的少年最終變成了那頭惡龍,便是這個道理。
人心複雜,不可揣度。
李弘覺得腦子裡亂七八糟的,他無法想那麼多事兒。
賈平安也覺著苛待了他,就笑道:“今日便學到這裡,出去玩耍。”
李弘搖頭,“孤還得去理事。”
真當自己是皇帝了?
賈平安笑罵道:“理個屁的事,趕緊滾蛋,出去想怎麼玩就怎麼玩。要不,英雄和郝米陪著太子踢球吧。”
“什麼球?”
賈平安叫人弄了一個圓滾滾的球來,教導了一些簡單的規則,隨即就坐在台階上看著他們三人和幾個內侍踢球作樂。
“太子在嬉戲,而你在慫恿!”
蔣林遵來了,一瘸一拐的。
“老夫不會坐視!”
“那便去告狀吧。”
賈平安懶洋洋的道。
“世家門閥本就是大唐的根基,賈平安,你教授太子那等出格的想法,若是被那些世家門閥得知,從此太子便是他們的對頭。”
蔣林遵痛心疾首的道:“你便是罪魁禍首!”
蠢貨……
“從前隋開始,帝王便在不斷削弱世家門閥。及至本朝,從高祖皇帝開始亦是如此。這些帝王知曉,世家門閥知曉,隻是沒撕破臉皮而已。你在擔心什麼?”
賈平安側身看著他,皺眉道:“盧植當年號稱賢臣,子孫累世高官,範陽盧氏的威名響徹宇內。範陽盧氏從盧植起便是以儒學揚名,家學淵博。盧植漢末時為賢臣,到了如今,賢臣的子孫卻認為天下乃是自家的天下……”
他譏笑道:“這等範陽盧氏,你覺著對大唐是好是壞?”
世家門閥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國家概念,在他們看來……什麼前隋,什麼大唐,不合我意便推翻了它,再從我們中間推舉一個家族去做皇帝……
前隋如此,大唐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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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林遵冷笑道:“你懂什麼?沒有世家門閥,朝中必將無人可用!”
可你不知道,可以製衡的嗎?
皇帝太急切,一心想滅了世家門閥,可世家門閥早已和大唐融為一體,你怎麼滅?唯一的辦法就是削弱,拉百姓入局作為製衡。
“哈哈哈哈!”
‘球場’上,李弘踢進了一個球,不禁大笑了起來。
“這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活潑,你等就想著把太子教授成木呆子,愚不可及!”
蔣林遵冷笑……
“陛下來了。”
擦!
蔣林遵一瘸一拐的跑的好快,很快消失。
在這幾日被皇帝看到,他確定自己的未來將會是一片黑暗。
所以先避避,皇帝也沒說革掉他的職務,養好傷了再回來。
帝後被人簇擁著來了。
“這是作甚?”
看到太子和一群人在亂跑,武媚不禁滿頭黑線。
“見過陛下,見過皇後。”
賈平安見他們要發火,解釋道:“這是足球,陛下請看,這足球踢起來頗為簡便,而且身體碰撞激烈,臣以為如此能激發男兒氣。太子學習辛苦,臣就想著讓他消遣放鬆一些……不多,每日小半個時辰即可。”
“碰撞?”武媚狠狠的剜了賈平安一眼,“若是受傷了怎麼辦?”
回頭踹死你!
李治卻看得頗有興趣,“媚娘卻忘記了馬毬嗎?馬毬更是凶險,一旦落馬,弄不好便是重傷。每年長安城中都有打馬毬落馬死的,這個……無礙。”
一群人在邊上觀戰,晚些太子滿頭大汗的跑來,行禮後歡喜的道:“阿耶,阿娘,這個果真好玩。”
武媚冷著臉,“好玩就能不讀書?”
阿姐,勞逸結合啊!
李治乾咳一聲,“偶爾玩玩。”
他年輕時也頗為喜歡玩耍,將心比己,自然要給兒子放鬆的機會。
武媚翻個白眼……
“太子隨朕走走。”
李治和太子一前一後踱步。
“世家門閥乃是皇室的大害……”
皇帝在給太子灌輸毒雞湯,武媚在動手。
不,動腳。
幾腳踹的賈平安齜牙咧嘴,武媚這才解恨,喝問道:“說說,你如何教授給了五郎那些想法?”
賈平安心中暗自叫苦,“阿姐,世家門閥是禍害,可禍害也有用處,譬如說目前就得靠他們的人才來治理大唐……百姓通過科舉出仕,若是能擴大些就好了……”
武媚一怔,旋即淡淡的道:“此等事你莫要在外談論。”
世家門閥就是帝後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一夜之間就全數剿滅了。
“阿姐,剿滅了世家門閥……誰來接替?”
武媚淡淡的道:“百姓,豪強。”
——這些人可控。
賈平安笑了笑。
“阿姐,世家門閥……滅不了!”
他說的無比自信。
曆史上武媚確實是出手了,但遠遠不夠。最終還是由黃巢給了世家門閥致命一擊……這些人苟延殘喘,直至北宋才漸漸湮滅無聞。
這個道理武媚自然知曉,可知曉是一回事,你戳我的肺管子是另一回事……武媚一怔,旋即有些惱羞成怒的又踹了他一腳。
賈平安捂著屁股跑。
武媚欣慰的道:“阿弟的眼光,越發的敏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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