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
錦衣少年鼻子挨了一拳,楞了一下,隻覺得鼻子劇痛發酸。
接著鼻血就噴了出來。
他毫不猶豫的撲上來拳打腳踢……
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毆打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堪稱是手到擒來。
王福疇聞聲出來,趕緊拉人。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衛英等人也聞聲出來相勸,直至縣令黃耀出來,皺眉乾咳一聲,這才消停了。
“阿耶,他先動手打的我。”
黃如看著鼻血噴的很慘,嘴上,下巴,胸襟上全是。
而王勃鼻青臉腫,看起來沒他慘,可實際上卻剛被毒打了一頓。
黃耀嗬斥道:“無事來縣裡尋老夫作甚?滾回家去!”
黃如應了,凶狠的瞪了王勃一眼,隨即被人送了出去。
王福疇苦笑道:“大郎今日卻是莽撞了,明府見諒。”
黃耀微笑道:“你這兒子據聞是個神童?此事罷了。”
王福疇大喜。
衛英卻搖頭,晚些韓山問,他就低聲道:“神童卻喜歡動手,幸而明府寬宏大量,否則……”
韓山心中一凜,“如此神童就是恃才放曠,粗俗不堪,而明府卻是雅量高致……嘖嘖!這番話若非衛公解釋,我就猜不出明府的意思。”
衛英唏噓道;“老夫也是吃虧吃多了才琢磨出了這些道理,你等啊!小心些。”
韓山笑道:“衛公你怕什麼。有你那女婿在,明府哪敢給你穿小鞋,恨不能把你供起來呢!”
衛英搖頭失笑,“小賈事多,明著暗著的對頭也不少,老夫這裡能不給他惹麻煩最好。這兒女啊!麻煩少了才是福氣。”
韓山豔羨的道:“賈郡公大氣著呢!上次你讓小五去賈家送個口信,賈郡公沒給錢,給了十餘斤臘腸臘肉。這不給錢才是不見外。”
給錢是交易,給臘腸臘肉是情義。
衛英笑的眼睛都眯作一條線,“每年年底女婿都會親自送些吃食來家中,臘肉臘腸上百斤,能吃許久。”
韓山笑道:“若是我以後有個女兒啊!就期盼著她能嫁個賈郡公這般的男兒。”
張占魁進來,聞言笑道:“外麵都說嫁人當嫁賈郡公。”
衛英笑著搖頭。
而王勃卻怒不可遏。
“阿耶,他先指著我。”
王福疇一邊給他看傷處,一邊歎道:“那是黃明府的兒子,十五六歲最是傲氣的時候,你偏生也傲氣。須知人外有人的道理,此次你算是得了教訓,下次且收斂些吧。”
可王勃哪裡會收斂,這娃從發現自己是神童開始,那顆心就躁動不安,傲氣直衝雲霄啊!
直至把王福疇連累成了交趾縣令,這才痛徹心扉,可終究還是恃才放曠的性子。在去交趾探望被自己坑慘的老父親王福疇的路上,他經過了洪州(後世的南昌)。聽聞洪州要搞一場文學趴體,王勃興致勃勃的去了。
人渣藤在洪州時手癢難耐,照例修了一個滕王閣。可興許是包工頭用了下等材料,二十餘年後就有些不妥當了。
時任洪州都督的閻公閻伯嶼覺著這麼一個著名建築敗壞了不好,就親自監督修繕,完工後宴請了周邊的文學網紅來慶賀。
這場宴請的主角本是閻伯嶼的女婿,他想趁此讓女婿揚名,可王勃來了。
文學網紅們經常混這等趴體,一看就知曉閻伯嶼是要為自家女婿造勢,如此酒過三巡時,閻伯嶼說話了……
今日滕王閣這個具有曆史意義的重要建築修繕成功,老夫很是欣慰。此等盛事豈能沒有詩賦為紀?
來,給諸位文學網紅們送上筆墨紙硯。
諸位大咖馬上擺手,有人說才思枯竭,有人說自己才疏學淺……咱就是來冒個泡蹭個飯,混個眼熟的,就不得罪閻公了。
可王勃卻一拍案幾,“某有了!”
閻公一聽就心中拱火,心想你若是作出了一篇平庸的詩賦,那就彆怪老夫不給你臉麵。但他還是強顏歡笑:小夥有了?那老夫洗耳恭聽。
隨後《滕王閣序》就出來了,流芳千古。
但王勃那股子恃才放曠的勁頭卻得罪了在場的各位大佬們。
這娃的情商之低,和爆表的文采堪稱是兩個極端。
晚上,王勃坐在臥室的窗前,看著外麵慘淡的月光,不禁一股氣就湧了上來。
“今日黃明府處事不公!”
第二日,王福疇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彆鬨騰。
可到了縣廨後,有小吏過來。
“王縣尉,明府說了,最近曲江池有盜賊出沒,令你去捉拿。”
王福疇懵了。
“可……可老夫不是捕賊的縣尉……”
萬年縣好幾個縣尉,有專職管治安的縣尉。
小吏皺眉,“那邊忙著呢!”
王福疇沒法,就帶著幾個小吏去了曲江池。
衛英搖頭看著他出去,“這是被盯上了。”
連續數日,王福疇每日早出晚歸,腳底都走出了水泡……
“哎呀!”
晚上泡過腳後,王福疇用針把腳底的水泡挑了。
王勃再也忍不住了,從外麵衝進來,含淚道:“阿耶,黃耀這是公報私仇!”
王福疇抬頭歎道:“這又如何?上官令你做什麼,你也隻能做什麼!”
這個世界原來是這樣的嗎?
接下來的幾日王福疇被折騰的狼狽不堪,瘦了一大圈。
王勃看在眼裡,怒在心裡。
他竟然去求見黃耀,以為自己能說道理把黃耀說通,結果麵都沒能見到就被趕走了。
“不公!”
“這個世道不公!”
他在縣廨裡悲憤不已。
“見過賈郡公。”
“賈郡公這是來見丈人呢!”
“是啊!我家丈人可在?”
“衛公就在值房裡。”
賈平安笑著進來,第一眼就看到了悲憤的王勃。
小王看來情緒不好。
王福疇出來了,看到兒子在那裡痛苦煎熬,就上前道:“趕緊回去。”
他接著還得去曲江池巡弋,搜捕賊人。
天可憐見,他最擅長的是儒學,至於什麼破案,什麼搜捕……你這不是在為難我們讀書人嗎?
但父親的本能讓他選擇了逆來順受,看到兒子眼眶發紅,他伸手出去想揉揉兒子的頭頂,猛地想起這是縣廨,又把手收了回來,顯得有些尷尬。
“阿耶,黃明府這是故意在折騰你!”
王福疇急忙喝道:“胡說八道,趕緊回家去,晚些為父回去檢查你的功課。”
這娃……
王福疇覺得有個神童兒子真心不錯,可等兒子發現自己無書可讀後,就變得這般傲然。
王勃看到了黃耀。
黃耀從值房裡出來,一個小吏微微彎腰跟著說話,哪怕知曉黃耀看不見自己,他依舊側身衝著黃耀在笑。
那種帶著些許諂媚的笑讓王勃覺得無恥之尤。
人有才為何要去奉迎?
我憑著自己的才能去奮鬥不行嗎?
但看看阿耶,臉頰瘦削,哪怕是初春,可臉上的肌膚依舊黑了些,看著憔悴不堪。
這些都是這個世道的錯。
王勃的眼眶紅了。
黃耀看了這邊一眼,身形一滯,那正跟著彙報的小吏止不住就上前一步,接著發現不對,趕緊退後一步;又覺得退後一步不夠尊重,於是再退半步……
這是權力賦予的威嚴,王勃見了茫然若失。
黃耀像是一怔,接著麵露驚喜之色,疾步而來。
剛才的威嚴仿佛溜到了另一個空間。
“賈郡公!哈哈哈哈!”
黃耀隔著一段距離就開始大笑,笑的格外的暢快爽朗。
“見過賈郡公。賈郡公這是來見令嶽的吧。衛公何在?去請了來。可有茶葉待客,老夫值房裡有好茶……老夫也知曉這茶葉乃是賈郡公所出,今日也算是借花獻佛,班門弄斧了,哈哈哈哈!”
此刻的黃耀看著就像是一個正常人,帶著些許諂媚的正常人。
賈平安微微一笑,“多謝黃明府的好意。”
我隻是來探望一下老丈人,就不麻煩你了。
官場上的表態隱晦,習慣了之後隨口一句話都能讓旁人琢磨半晌。
黃耀笑道:“哪裡哪裡!”
衛英出來了,“小賈!”
“丈人。”
賈平安迎過去,翁婿二人隨即進了值房。
“無雙說本來今日回娘家,可大郎昨夜有些發熱,今日她在家中看著,等好些了再回去。”
衛英皺眉問道:“大郎的病情可嚴重?”
“就是貪玩……和兜兜一起在水池邊說是抓魚,結果弄了一身水……涼到了。早上出門時,我已令人去請了孫先生的弟子來看看。”
“那就好。”衛英有些不滿,“孩子還小,要遠離水邊,有的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去戲水,轉眼就不見人……”
這話說的倒是實在。
賈平安笑道:“下次定然注意。”
又聊了幾句後,賈平安問道:“那孩子是怎麼回事?”
“你說王勃?”衛英放低了聲音,“那是縣尉王福疇的兒子,十歲就博覽群書,精通六經,詩賦了得,可卻恃才放曠,得罪了黃明府……和他兒子鬥毆……黃明府不著痕跡就讓王福疇吃了大苦頭……”
賈平安明白了。
原來是得罪了衙內啊!
這衙內也是有等級的,縣令是縣尉的上官,王勃見到黃耀的兒子不說低三下四,可也得給個好臉色。
“鬥毆?”
這個就比較牛逼了。
下官的兒子和上官的兒子打架,隨後上官出手收拾下屬,這事兒乾的天經地義,就算是皇帝知曉了黃耀在公報私仇,大概率也會一笑了之。
沒有威權的上官,那還算是什麼上官?誰還願意做這樣的上官?
這王勃實力坑爹啊!
賈平安不禁樂了。
看看王勃在曆史上的記載,第一次是自己坑自己,一篇鬥雞的文章把李治給惹怒了,被掃地出門;第二次是蠢,竟然被人弄了個圈套……隨後殺人,差點把自己弄死。不過沒死也好不到哪去,把老爹給坑到了交趾。
就像是京城一個局長被弄到了最偏僻的地方去做個縣長,堪稱是流放中的流放。
王勃是在交趾看完父親後,回程渡海時溺水而亡,但記載不詳細,有幾種猜測……王勃孝順,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賈平安更願意相信他是在交趾看到了父親的窘迫後,在歸途中絕望的一躍而下……
——今大人上延國譴,遠宰邊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東甌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
大人:父親。
由此可以看出這娃確實是孝順,隻是恃才放曠,結果把自己弄成了悲劇。
衛英送賈平安出去。
王福疇父子已經沒在了。
“最多兩三日,無雙就能回去。”
賈平安覺得問題不大。
出了縣廨,他就看到了站在邊上的王勃。
王勃呆呆的看著漸漸遠去的王福疇,羞憤欲死。
帶累尊長是他所不願的,可讓他忍氣吞聲也不能。
他心中煎熬糾結,神色掙紮。
這娃瘋魔了。
賈平安隨即去了兵部。
“小賈!”
任雅相見他來了就冷著臉,“今日可是遲了。你說你每日點卯就走也就罷了,如今竟然遲到,真當我兵部是逆旅,想來就來,想去就去。”
老任這是抽了?
賈平安覺得這貨不對勁。
“任相……”
賈平安剛想解釋,任雅相不由分說的道:“兵部如今事務不少,可戶部撥給的錢糧依舊是那麼多……”
小老弟,為兵部去爭取些錢糧回來吧。
賈平安詫異,“任相沒去過?”
尚書之間的溝通更重要啊!
任雅相老臉一紅,“那竇德玄不肯答應,老夫差點就動了手……幸虧邊上有人拉著,否則昨日老夫定然要讓竇德玄飲恨當場。”
想請我辦事就直說,非得要轉個彎,有意思嗎?
“此事……易也!”
賈平安閃了,留下一個氣得鼻孔冒煙的任雅相。
“他這是想說老夫愚不可及?”
到了戶部,賈平安熟門熟路的尋到了竇德玄。
“竇尚書看著越發的精神了。”
竇德玄冷著臉,“任雅相讓你來的?那個老狗,昨日老夫本想飽以老拳,幸而被人拉住了,否則定然要痛毆他一頓。”
賈平安打個嗬嗬。
“是為了錢糧而來吧?”竇德玄冷冰冰的道:“錢沒有,老命一條,隻管拿了去。”
娘希匹!
本是一件簡單的事兒,可任雅相的脾氣一衝上來,就把事情搞砸了。
邊上的官員笑了笑,顯然對賈平安吃了閉門羹的遭遇很是幸災樂禍。
這是逐客令。
賈平安頷首轉身。
“戶部吃飽了,便過河拆橋了。”
竇德玄抬頭,臉上露出了笑容,“賈郡公。”
“走了。”
賈平安沒搭理,一轉眼就出了值房。
“賈郡公留步!”
竇德玄起身追了出去。
“何必如此。”
賈平安一臉正經人的模樣,“竇尚書這是何意?戶部既然沒有錢糧,那賈某自然會去彆的地方尋……說句實話,賈某真想弄錢,那都不是事……竇尚書不信隻管看著,十日之內賈某若是弄不到兵部所差的錢糧,回頭就辭官回家帶孩子。”
“這話說的,老夫方才隻是恍惚,把對任雅相的火氣發到了你的身上,來來,和老夫回去。”
竇德玄換了個嘴臉,迅速和不情不願的賈師傅達成了協議。
等賈平安走後,那官員不解的道:“尚書為何要對他這般前倨後恭?”
你會不會說話?
竇德玄不動聲色的看了這人一眼,覺得這樣的人就算是居於高位也是個害人害己的貨色。
還是那句話,不會做人,那就彆想著去做官,害人害己。
他端起冷掉的茶水輕啜一口,“賈平安一家夥就把方外的那些隱田隱戶端掉了大半,戶部因此吃了個盆滿缽滿……外麵有話說,賈郡公吃虧,戶部占便宜。如今他來辦事老夫卻拒絕……”
官員不解,“戶部節約不是應當的嗎?誰能置喙?”
你蠢的和任雅相一般!
竇德玄乃是官幾代,前隋就進了國子學,隨後據此出仕。這一出仕就到了李淵的身邊,堪稱是命運女神的垂青,他由此也生發了起來。
他見多了各型各色的人,眼前這位官員他隻需看一眼就知曉沒前途。
但……誰沒有好為人師的毛病呢?
竇德玄淡淡的道:“彆忘了新學。戶部多少新學的學生?那才是賈平安的底氣。”
官員猛地一驚,“去年的核算比往年快了五日,陛下嘉獎……這便是那些新學學子的功勞,他們計算的本事無人能及。若是賈平安切斷了戶部和算學的關係……”
還好,不算是無可救藥。
竇德玄點頭,“最要緊的是,賈平安此人本事不斷,說不準戶部何時就有事求到他那裡,今日不給他麵子,回過頭你以為他會大發善心,忘卻了今日?人都是睚眥必報。隻是有的人瞻前顧後,有的人衡量利弊……這不是什麼寬宏大量,隻是不值當而已。”
賈師傅凱旋兵部,任雅相親自出手泡茶,一番話把賈平安誇成了兵部的棟梁,兵部缺了誰都行,就是不能缺了賈師傅。
吳奎吃酸撚醋,覺著自己整日操勞任雅相卻視而不見,反而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賈平安誇讚太過。
賈平安喝了茶,起身道:“任相,我那邊……”
吳奎嘴唇微動,無聲的說道:“修書是吧,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就修書……”
“修書是吧。”任雅相笑的很是慈祥,“你說你年紀輕輕的就修書,再過十年怕是要桃李滿天下了,讓老夫羨煞……去吧去吧,好生修書,等出來了送老夫幾卷,老夫帶回家給孫兒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