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這便是我的父親(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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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陽盧氏起始於漢末時的盧植。

盧植乃是大儒,更是名臣。在漢末那個紛亂的環境中,盧植的品格就像是一束光,和管寧、鄭玄等人一起成為了一股清流。

祖先有名氣,子孫就沾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就是這個道理。

“見過盧公。”

賈平安行禮,“請坐。”

衛無雙等人把羃?蓋上,隨即福身。

這是禮節。

除非是麵對李義府那等人,否則哪怕對方是對手,該給的禮節得給,這才是禮儀之邦。

當然,要是麵對外藩人,賈平安又是另一個模樣。

盧順珪坐下,品嘗了一杯酒水,讚道:“人說天下美酒在賈氏,老夫今日信了。”

賈平安微笑,“天下最尊貴的是百姓,是帝王,盧公這話說的,是想為賈氏挖坑嗎?”

盧順珪笑道:“博君一笑罷了。”

賈平安微笑,“範陽盧氏縱橫數百年而不倒,可是想學楊氏?”

盧順載勃然大怒,可盧順珪卻指著賈平安大笑了起來。

“果然是殺伐果斷的趙國公,不肯吃虧。”

這是試探,試探賈平安的性子。

盧順珪灑脫的舉杯,“老夫謝罪。”

他一飲而儘,神采飛揚。

“老夫才將到了長安不久,就聽聞趙國公少年有為,一直想見見,今日倒是緣分來了。”

眼前的老人一到長安就給了賈平安一個巨大的麻煩,堪稱是逆襲。

賈平安看著盧順珪,微笑道:“盧公前陣子給我出了個難題,可有補償?”

盧順珪笑道:“今日不是補償?”

“不夠啊!”

賈平安微笑。

盧順珪眯眼,“一日不夠?”

賈平安搖頭,“自然不夠。”

盧順珪問道:“多少日?那些商賈可能支撐住?”

賈平安說道:“持續十日。”

購物節怎麼說也得十日啊!

盧順珪看著他,“少年可畏。”

我三十了!

賈平安含笑。

“老夫與你一見如故,可為忘年交。”

盧順珪微笑,“老夫久在盧氏坐井觀天,以為天下不過如此,和你交手一次,卻倍感愜意。以後會如何?老夫竟頗為急切。不過在此之前,趙國公,飲酒!”

二人舉杯。

“好酒!哈哈哈哈!”

盧順珪放下酒杯,問道:“小賈以為人性如何?”

賈平安說道:“人性本惡!”

崔晨搖頭。

盧順珪卻點頭,“善!”

“人如獸類,在叢林中覓食,遇到了對手就得廝殺。餓了就會去搶奪彆人的食物,會去殺了同類作為食物……”

盧順珪歎道:“人與獸差異何在?老夫以為在於後天的培育,讓人知曉禮義廉恥,讓人知曉何事不該做……這便是儒學之用,小賈以為如何?”

賈平安點頭,“律法隻是定下了做人的底線,而道德便是律法的補充,用道德來約束人,用律法來威懾人,有的人會受道德熏陶,有的人卻不能,這些人就得用律法來震懾!”

“好!”

盧順珪目光炯炯的看著賈平安,“小賈以為道德可為圭臬否?”

賈平安搖頭,“道德虛無縹緲,可用,但不可奉為圭臬。”

“為何?”盧順珪倒酒,酒壺卻空了,他衝著衛無雙笑道:“小娘子且去為老夫弄一壺酒來,回頭老夫以字相謝。”

盧順珪的字名滿天下!

衛無雙起身拿了酒水過來,“盧公客氣了。”

“是個大氣的娘子。”

盧順珪大把年紀了,少了許多避諱,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痛飲起來。

賈平安說道:“人一旦把道德奉為圭臬,必然就會導致扭曲,引出許多故事,譬如說用扭曲的道德來約束人,讓人活著如同行屍走肉,名為君子,實為偽君子。”

盧順珪訝然,“為何如此?難道道德是累贅嗎?”

賈平安舉杯,“當人間奉道德為圭臬時,必然是從上到下都是如此,人人口中都是道德仁義,可人性本惡,當可供利用時,道德也是他們的工具。”

所謂的道德暗指儒學。

崔晨變色,“趙國公此言大謬,難道新學就不會變成工具嗎?”

賈平安說道:“新學乃是實用之學,張揚的乃是進步。而進步踏踏實實的,必須要肉眼看得見。譬如說一輛馬車,我說進步了,乘車人自然知曉是否進步。而儒學張揚的是什麼?道德君子,一味強調道德的學問必然會引發無數問題……缺什麼補什麼。”

崔建紅了老臉。

“崔公難道敢說自己就是君子嗎?”賈平安似笑非笑,“崔氏傳承多年,崔公學問精深,想來應當修煉到了那等境地了吧。”

“修煉?”盧順珪一怔,讚道:“妙哉!這可不正是修煉?修國修身,修自家,哈哈哈哈!”

“修不了!”

“為何?”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老百姓吃飽了,再用道德去熏陶他們,事半功倍。百姓都吃不飽穿不暖,吃了上頓沒下頓,什麼道德?還不如刮屁股的廁籌!”

“此言有理。”盧順珪舉杯痛飲,“所謂道德君子,不過是許多人為了彰顯自己而弄出來的名堂。這世間可有君子?”

賈平安和他齊齊搖頭。

“但凡人還有欲望,就不可能存在君子!”

盧順珪看著賈平安。

妙啊!

賈平安從未在大唐遇到過如此與自己契合的人。

他舉杯。

盧順珪舉杯。

“哈哈哈哈!”

二人飲儘杯中酒,不禁放聲大笑。

蘇荷看著他們笑的暢快,不禁納悶,“無雙,他們是對頭吧?”

衛無雙點頭。

“那為何還笑的這般痛快?”

“隻因知己難求。”

衛無雙知曉賈平安懶洋洋背後的那種孤獨。

她不知曉自家夫君的才學究竟是多麼的厲害,但卻知曉自家夫君不時冒出來的觀點和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但今日他卻和盧順珪契合了。

二人一頓痛飲。

“回頭來尋老夫飲酒!”

盧順珪醉醺醺的起身,盧順載趕緊過去扶著他。

“二兄,你和他飲酒……”

“你懂什麼?”

盧順珪打個酒嗝,“每個人看這個世間的眼光都不同,不同就會生出矛盾。所謂友朋,所謂誌同道合,便是看這個世間的眼光差不多,老夫大半生從未遇到過知己,今日卻遇上了,哈哈哈哈!”

“你我都是異端。”

身後的賈平安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異端,哈哈哈哈!”

盧順珪被攙扶著遠去。

賈平安回身就看到了自己的大兒子,以及他的幾個同窗。

“那是士族的人。”

“他們竟然和趙國公飲酒。”

“還言笑晏晏。”

“惺惺相惜?”

賈昱被老爹看了一眼,趕緊回身道:“走了,我們去彆處轉轉。”

商亭說道:“等等,我想和趙國公說句話。”

他衝了過去,行禮,漲紅著臉問道:“趙國公,我是算學的學生商亭。”

賈平安有些醺醺然,“算學的學生啊!可是有事?”

商亭說道:“我一直不解,人這般苦讀這般辛苦是為何?”

賈平安說道:“若是說讀書隻是為了自家,那是狹隘,但你要說讀書隻是為國,那是空話。可人要立誌。你要告訴自己為何讀書,家國天下,顧好自己的家,國家昌盛時,要努力做事;國家衰落時,要站出來,要為天下儘力。但儘力並非隻是呼喊,而是要踏踏實實的去做,身體力行。新學就是在教你等踏踏實實的做學問,踏踏實實的做事。”

商亭束手而立,“謹受教。”

“人不能無誌向。”賈平安最後說道:“對於你等少年,我有一番話。”

連賈昱都豎起了耳朵,想聽聽自家老爹的話。

賈平安說道:“少年人要立大誌,立長誌,而非常立誌。大誌並非是說要盯著什麼將相,而是要給自己一個目標,譬如說做一個對大唐有益的人,譬如說要為大唐盛世添磚加瓦,譬如說要學醫為民解病痛,譬如說做工匠要做出世間最出色的兵器,譬如說做農人要耕種出最高畝產……”

“何為立誌?人活著必須有誌向,否則便是渾渾噩噩的行屍走肉。尋常人立誌多半是想要榮華富貴,金錢美人。但我希望你等能大氣些,作為新學的少年,你們應當以家國為己任。”

賈平安指指對麵的遊人,“看看,這份安寧和幸福看著是不是很愜意?”

眾人點頭。

“可在大唐的疆域之外,有無數異族正盯著我們,他們此刻暫時蟄伏著,就如同受傷後舔著爪牙的野狼,就等著大唐衰弱的那一日……可還記得魏晉時的慘烈?”

商亭點頭,“魏晉時,漢女白日為軍糧,夜裡被蹂躪……漢兒淪為了畜生。”

賈平安說道:“若是我們隻盯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不問不顧,什麼大唐,什麼敵人,與我無關。抱著這樣的誌向,大唐隻會不斷衰弱。”

“若是這一切都不變,漢兒遲早會再度淪為兩腳羊。”

賈平安下了這個定論,邊上有人說道:“趙國公,大唐盛世煌煌,何來的兩腳羊?”

賈平安一看是上官儀,就說道:“上官相公可知曉興替嗎?可知曉盛極而衰嗎?可知曉這一切為何嗎?”

上官儀喝多了些,“老夫當然知曉,不過……”

“不過什麼?”

賈平安笑了笑,“不過知曉了卻不知如何逆轉這個王朝興替的怪圈,於是得過且過。”

上官儀乾咳,“趙國公這話……”

賈平安撇開他,對商亭等人說道:“為何王朝會不斷興替?我時常說要讀史,讀史時研讀帝王將相之餘,要去看王朝興衰。去尋找其中的規律。”

這個題目老大了,竟然引得許多人傾聽。

哥這也算是公開演講了吧。

賈平安覺得公開這麼一課也好。

“為何王朝都是盛極而衰?”

眾人安靜了下來。

趙國公要教大夥兒讀史書的法子了!

“王朝規律幾乎都是如此,前朝無道衰亡,江山處處烽煙,百姓流離失所,死於溝壑之中,千裡無雞鳴。”

新城今日跟著一群貴婦出來踏春,也玩了一把曲水流觴。眾人微醺,就說走走。這一走就走到了附近。

“是趙國公,咦!他竟然開講王朝興衰?這可是好機會,可惜孩子不在,否則定然要讓他傾聽。”

“咱們聽了回家轉述就是了。”

新城站在側麵,雙手交疊抱腹。

“新朝建立時,人口損失大半,田地多荒蕪,隨即帝王勸耕,百姓人人有田地耕種……”

大唐也是如此。

“此刻人各其職,加之一群開國悍將坐鎮,於是戰無不勝。”

“大唐就是如此。”一個貴婦說道。

“這一段便是擴張期,大軍不斷征伐,把敵人驅趕的遠遠的。”

“這是大漢吧。”有人說道。

“周邊安定了,所謂安居樂業便是如此,隨後百姓努力耕種,努力生育,漸漸人口就多了。”

“此刻財富漸漸增多,君臣也漸漸失去了先輩進取之心,貴人們安於享樂,絲竹聲不斷……人的欲望無窮無儘,為了滿足這些貴人享樂之需,官吏們如狼似虎,四處盤剝百姓。那些豪族,那些家族都會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口的吞噬掉百姓的血肉……隻為了一己之私。”

那群貴婦人麵色難看。

“趙國公這話說的。”

新城淡淡道:“說的沒錯。”

賈平安說道:“王朝到了這等時候,幾乎是不可逆的會走向衰亡,你等可知為何?”

眾人搖頭。

“國家大權掌握在貴人的手中,當他們耽於享樂時,他們會如何處置政事?從村正到官吏到宰執,他們處置天下政事時想的是什麼?”

“為自己和自己那夥人掙錢!”商亭大聲說道。

“對。”賈平安欣慰不已,“他們會想著為自己和家族牟利。天下的利益就那麼多,他們能牟取的利益都已經到手了……可他們的欲望依舊無止境,最終隻會把目光投向百姓。”

“如此,他們在處置政事時,他們在製定治國方略時,出發點就是為了自己這個群體牟利。他們站在了百姓的對麵,瘋狂撕咬百姓的血肉……”

有人悚然而驚,“此人說的可不是前漢?”

“百姓的日子越發窘迫,當他們整日勞作也填不飽肚子時,當他們隻能賣兒鬻女時,他們就走到了絕路之上。既然都是活不了,那為何要讓那些貴人得意?不如去廝殺,去打翻這個江山,讓這個不公平的王朝覆滅!”

“趙國公!”

有人驚呼。

擔心了?

賈平安笑了笑,“王朝興亡的根源就在於貴人們理政治國時,屁股坐在了他們自己一邊,把百姓視為牛羊。當貴人們和百姓漸行漸遠時,雙方就對立了。我把這叫做階層對立。”

“階層一旦對立,貴人們和百姓就成了對頭,若是日子還過得去,那就將就過下去。若是日子艱難,那些百姓會毫不猶豫扯起大旗,造這些貴人們的反!”

商亭聽的渾身顫栗,“先生,我明白了。”

賈平安笑道:“你來說說。”

商亭說道:“王朝興替的主要緣由便是貴人們一心為自己牟利,當百姓忍無可忍時,自然會扯起反旗,打爛這個江山。要想阻攔這個規律,唯一的法子就是執政者把屁股坐在百姓一邊……不,把屁股坐在天下人的一邊,而非是坐在貴人們的一邊。”

讚!

賈平安笑道:“去吧!”

商亭回身走過去,歡喜的道:“賈昱,我說的可對?”

賈昱點頭。

“趙國公這話卻是偏頗了。”一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拱手走出來,“天下就那麼大,錢糧就那麼多,難道還要均分了不成?”

“何為執政者?”賈平安說道:“執政者的職責是什麼?執掌國家之權,一邊對外,一邊對內。對外當令異族喪膽,對內該做什麼?執政者調理陰陽之餘,最重要的一個職責便是監督!”

“監督?”

讀書人不解。

賈平安點頭,“對。執政者要盯著這個天下,盯著這個天下的所有群體,當一個群體淩駕於整個天下之上,隻顧著為自己牟利時,執政者要毫不猶豫的一巴掌把他們拍下去。這便是製衡!”

讀書人拱手,“不可階層對立嗎?”

賈平安點頭。

讀書人仔細想了想,“前漢時,貴人們驕奢淫逸,盤剝天下,最終江山崩潰。前晉時司馬家隻顧著內鬥,隻顧著哄那些士族,百姓苦不堪言,於是崩潰。前隋時煬帝一意孤行,耗光了民力,最終民怨沸騰……我明白了,所有的弊端都指向了一個問題,執政者的屁股坐在了貴人那一邊,不顧百姓死活。”

商亭說道:“王朝興衰的根由,便是看執政者的屁股坐在了哪裡!”

賈平安起身,“今日儘興而歸,走了。”

賈昱緩緩看向周邊。

那些人默然看著他的父親,目光中蘊含的味道難以言喻。

但卻無人反駁。

這便是我的父親!

一股驕傲湧上了心頭。

我要做阿耶這樣的人!

一群貴婦默然。

她們看到賈平安俯身抱起了賈洪,笑眯眯的說著什麼,兩個妻子走在他的兩側,另一個孩子被牽著,一家人就這麼緩緩遠去。

一個貴婦說道:“趙國公說的有理,可咱們既然做了貴人,難道不該享受?”

“是啊!咱們的夫君做了高官,有了爵位,家中有了無數良田,難道不該享用?”

“趙國公說的是貴人貪得無厭。”新城覺得這群人的屁股都坐在了自己這一邊。

“我等何曾貪得無厭……”

新城看了她腰間的頂級玉佩一眼,還有那一身耗費許多錢財才能打造出來的長裙。

“貪欲無止境。”

……

賈平安的這番話炸了。

貴人們在咒罵。

“百姓活著便是種地做工匠,服侍我等。他賈平安說什麼執政者該把屁股坐在天下人那邊,他站在了哪一邊?賤狗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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