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似血,鋪滿荒野,拾荒者的時間到了。
雲鷹是在腹中一陣陣痙攣痛苦中醒過來的,這熟悉的感覺已經占據生命和記憶的多數空間,拾荒者都把它稱之為饑餓,據說是造物主留給眾生一道永恒的魔咒!
這一次再找不到食物,今夜就熬不過去了。
至於明天?雲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因為明天對拾荒者而言太奢望了。
雲鷹艱難爬出藏身的地洞,當雙腳重新踏上炙熱而荒蕪大地,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周圍古老的廢墟是不同時代殘垣斷壁,也有其他世界掉落進來的遺骸碎片,它們曾經都構築過輝煌,如今變成一文不值的垃圾,在這荒野上被時光砂礫埋葬和遺忘。
少年瘦弱身影孤孤單單在漫天沙塵裡是如此渺小,風吹著淩亂的黑發遮住稚嫩麵龐,幾條臟兮兮破布裹著乾瘦的軀體,粗糙皮膚布滿新舊傷口,除一雙眸子明亮而清澈,他與普通拾荒者也沒什麼區彆。
雲鷹僅僅十四五歲的樣子。
拾荒者生活是非常簡單的,每天近二十個小時在地洞躲避炙熱和酷寒,唯有清晨黃昏短暫間隙爬出來在廢墟尋找食物。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活看似單調,但對是拾荒者而言是一種莫大幸福,因為重複和單調一旦被打斷就意味著滅亡。
雲鷹不由想到了老頭子。
老頭是一個曆經滄桑的另類拾荒者,非但懂得舊時代文字,懂得拾荒者不知道的事情,喜歡講故事、收藏無用的東西,特彆是舊時代的工具、圖畫、還有文字,唯一能分享的對象就是雲鷹,他們是互相唯一的同伴和朋友。
那一天太陽照常升起,老頭子沒能照常爬出來。
老家夥起碼是幸運的,因為有雲鷹為他埋葬。
雲鷹不敢想象現在他倒下會是什麼場景,這副骨架儘管已經沒有什麼肉了,但餓紅眼的拾荒者從來不會挑剔。那些瘋狂肉販子一定會把他大卸八塊,熏製後掛在生鏽鐵鉤上,一部分自己享用,一部去換些中度汙染的飲用水。
這就是荒野,為生存什麼都能吃,為生存什麼都能做。
雲鷹有時挺羨慕他們的,但老頭子曾經說過,如果連最後的人性都拋棄了,人類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好餓啊!
快走不動了!
雲鷹拖著虛弱身體在廢墟間遊蕩,猶如一根風中搖擺的稻草,隨時有倒下去的可能,拾荒者早就翻遍廢墟,想找一點食物談何容易?
又是一無所獲麼?
這會是最後一次看見夕陽嗎?
雲鷹無力坐下遠眺天邊,殘陽如血,浸染荒漠,一隻蒼鷹翱翔在天際雲間,他的眼裡露出深深羨慕之色,當初為自己取名為雲鷹,就是希望能像雲中的鷹一樣自由……終究是奢想?
還沒有到最後一刻。
不能放棄!不能放棄!
這時一陣緊湊而急促步伐傳到耳朵裡,讓雲鷹像受驚的幼獸般站起,抽出一塊磨得鋒利的鐵片,滿臉警惕盯著前方。這個動蕩瘋狂的年月,每天都有餓瘋的拾荒者襲擊同類,雲鷹一樣弱小的孩子多數都是施害的對象。
果然,伴隨急促腳步,三個衣裳襤褸的拾荒者瘋狂衝了出來。
雲鷹臉色一變連忙退兩步,他現在虛弱到連一陣風都能吹倒,三個拾荒者發起同時襲擊,那麼絕對沒有幸免的可能!
等等!
不,不對!
三個人儘管麵孔猙獰卻沒有殺氣,沒有一個捕獵者該有的氣勢,反而充滿驚恐絕望的獵物。
不是在襲擊,這是在逃命!
雲鷹剛剛出現不詳的預感,大群黑色身影緊追著拾荒者衝出來,數量足足有十幾隻,大概有野狗大小,雙眼猩紅,猙獰嚇人。
雲鷹血液頃刻凝固,大腦轟的炸開,隻剩一個源於靈魂、出自本能的念頭:
跑!
死亡威脅又一次激發生命的潛力!
這幾近枯竭的身體裡擠出一股新的力量,雲鷹沒有仔細辨認,更不想去辨認清楚,隻要明白一點就夠了——這是變異獸,凶殘的變異獸,這是可怕的獵食者。
拾荒者在這片荒漠,乃至這片廢墟中,隻是最底層的捕食者,他們怎麼可能對抗恐怖的變異獸?
有一個最慢的女人先撲倒。
“救我!”
“救救我!”
“救救我啊!”
怪物用鋒利牙齒咬在頸部狠狠一撕,大股鮮血好像噴泉一樣灑出去。
第二道,第三道,黑影爭先恐後聚來,眨眼間圍滿女人渾身上下,血肉被一塊塊啃咬撕碎,腹部腸子帶內臟都被一起拖出來了。
如此血腥,如此殘忍,如此恐怖!
那短暫卻淒厲到極點慘叫聲,猶如一道道催命符射向三人。有一些沒有瓜分到食物的變異獸,又繼續向剩下人追過來,它們的速度太快了,不過三兩秒的時間,又一個拾荒者被撲到。
“啊!”
“不!”
啃碎骨骼、撕爛血肉,那聲音讓雲鷹遍體冰涼!
當雲鷹慌不擇路拐進一個轉角,讓他感到更加絕望一幕出現了,前方廢墟把路堵住了,這是一條無法通行的死路!
怎麼辦?
怎麼辦!
第三聲淒厲慘叫響起。
最後一個拾荒者也倒下了。
三兩隻變異獸越過拾荒者的屍體,似黑色閃電竄向這個無助瘦弱少年!
危險!危險!危險!雲鷹嗅到強烈的死亡氣息,哪怕遲疑一秒都將萬劫不複!
回頭必死!
隻能拚了!
他不顧一切衝進廢墟,鑽進一條深而小的狹縫裡。
這地方成人進不來,雲鷹瘦小身體勉強能塞進去,耳邊立刻就傳來一陣簌簌聲——有一隻變異獸窮追不舍的跟進來了!
變異獸身上的腥臭味都清晰可聞,已經近在咫尺!
雲鷹鑽到狹縫儘頭,再也不能前進分毫,怪物嘶鳴響起,這是發起攻擊的前兆。
千鈞一發生死關頭。
他在絕境中毅然握著鋒利鐵片轉身,這時黑色身影剛好撲咬過來,猩紅的眼睛裡綻放出殘忍的光芒,那銳利無比牙齒,猶如剃刀般鋒利,正欲將眼前美味獵物撕成碎片。
雲鷹發出野獸般低吼一刺而出,鋒利鐵片剛好捅進怪物眼睛裡。
怪物尖利慘烈嚎叫,撞在雲鷹身上,鋒利爪子留下幾道血痕,雲鷹按住它的頭,廢墟裡麵空間狹窄,它沒有辦法活動開來。
“去死!去死!”
雲鷹猙獰已經比變異獸更甚,瘋狂地揮舞鐵片在頭頸連刺十幾下,大量腥臭鮮血噴的到處都是,臉上、手上,衣服,全都被淌滿了。
兩隻怪物在外麵打轉卻擠不進來,又聽見同類的慘嚎聲,立刻掉頭離開了這裡。雲鷹半癱在狹窄空間,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大腦一陣子缺氧暈眩,現在連動一動小指頭都成了奢望。
當瘋狂結束之後,這些疲憊虛弱又卷土重來,大概因為剛剛遭到忽視,它們現在咄咄逼人的要加倍討回來。
第一次打量著眼前生物。
它有黝黑油亮毛皮,長而鋒利的爪子,猩紅嚇人的眼睛,有點像是變異過的巨鼠,但不管是什麼東西,它足足有十幾斤肉。
食物!
雲鷹重新變得興奮,用鐵片切開怪物堅韌外皮,撕幾塊肥美的肉塞進嘴裡,酸腐、腥臭,粗糙……這對荒野的人而言,已經極品的美味。
雲鷹都是以螞蟻、甲蟲、草根為生,很久很久沒嘗過肉滋味了。當食道滑進胃裡,暖暖感覺傳遍全身,胃裡麵痙攣和痛苦減弱,取代的是一股難以用語言形容滿足感!
他一直吃到乾癟肚子重新鼓起。
終於停止繼續進食,滿臉幸福之色。
外麵變異獸已經走遠,雲鷹準備把親手殺死獵物拖回地洞,這十幾斤肉足夠享用很多天了。
雲鷹剛剛把獵物拖出來時候,一個粗重猶如野獸般的聲音傳來。
“把肉放下!”
四五個成年的拾荒者擋在麵前,為首一個長得非常精壯,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刀疤,滿臉凶狠充滿了戾氣。
這些人可能早就聽到這邊動靜,所以潛伏在周圍等待,希望能撿幾塊骨頭,結果正好遇上搬運獵物的這個孩子。
肥美的獸肉,讓他們都紅了眼。
刀疤吼道:“把肉放下!”
雲鷹沉默的表情孤狼般野性而充滿危險,雙方就像荒野中互相對峙的野獸,實際上在這個年代裡,人跟野獸界限本來就很模糊了。
放下?
拿命換來的,你讓我放下?!
雲鷹半句廢話都沒有說,像被徹底激怒的幼獸,不顧一切撲去一拳就打在其中一個人臉上。
沒有懸念。
雲鷹終究是一個半大孩子,如何敵得過數個成人?這樣反抗結果就是挨一頓輪流毆打,再眼睜睜看著用命打到的獵物被搶走。
…………
黑夜降臨了。
少年傷痕累累猶如一條鬥敗的流浪犬逃到地洞,對搶走獵物的拾荒者,他沒有任何怨言或憤怒,他作為一個從小在營地裡長大的孩子,早就已經看清楚荒野的本質。
荒野沒有原則,力量是唯一法則!
強者能擁有更多食物,奴隸、女人,弱者注定被奴役、踐踏、掠奪,這就是荒野。這個世界,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從來就沒有道理可講,弱小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月光如水灑進地洞,一條毛毯難以抵禦嚴寒,他被凍得渾身蜷縮,遍體傷痛使他無法安然入睡。
雲鷹輾轉反側坐起來,拿起一個鐵盒子,吹去厚厚的灰塵,猶如手捧至寶般,從裡麵小心翼翼取出一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他用癡癡的目光直勾勾盯著這些東西,是老頭子生前辛苦收集來的圖片,是舊時代存在過的證據,多年的時光侵蝕,已經有點斑駁不清了。
每一次看到它們,那藏在胸腔裡的幼小心臟都會被觸動。
每一次看到它們,滿身傷痛、饑餓、病痛,全都稍稍緩解。
每一次看到它們,無論多麼絕望和黑暗裡,總能看見一絲光亮在閃爍。
遙遠的舊時代啊!
你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幻世界?
那時候的人乾淨而又俊美,那時候城市繁榮而又富裕,沒有危險可怕的變異獸,沒有凶殘成性的變異人,也沒有荒野中苦苦求生的拾荒者。
那個時代真的完結了嗎?
這世界是否還存在這樣的地方?
雲鷹漆黑雙眼有一團火苗在燃燒——他無比渴望走營地和荒野!
這想法像一個鋼印牢牢烙在靈魂深處,從很小時候就產生了,老頭子曾經問他:為什麼?營地很危險,廢墟很危險,荒野更危險,是一條必死無疑的路啊!
“誰讓我生在了這個世界上!”
“既然這個世界選擇我,我就有權利好好看看它!”
“總有一天,我會去尋找,去尋找那個天堂一樣地方,如果能看上一眼,如果能親吻那塊土地,哪怕立刻死去也沒有遺憾!”
老頭子當時沉默了。
從此就把孩子帶在身邊,分他食物,教他認字。這些年掙紮在生與死邊緣,那念頭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了!
老頭子說,有些人天生就是自由的鷹,哪怕是在雞窩裡長大,終有振翅翱翔的一天……真的有機會嗎?
現在連廢墟都走不出,何況無邊無際、凶險萬倍的荒野。
老頭子常把“命”掛在嘴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無論怎麼逃都逃不掉的。
難道這是我的宿命?我才不信!這個飽經荒野摧殘折磨卻依然充滿桀驁的少年眼睛裡,正透出一股無法描述的炙熱,他把鐵盒枕著腦袋下,終於在身心疲憊中沉沉的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