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7章殿下歸(3)
閣樓依舊,桃樹參天。
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染白慢慢俯下身來,指尖隨意撥弄了下野蠻生長的雜草,打量著周圍,眼中沒有懷念、沒有悲喜,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她曾住在這裡。
許些年。
後來那些人死了,什麼都不剩,隻給她留下了漫天飛揚的餘燼。
染白一哂,閒散漫步在庭院中,停在一棵參天古樹前,陰影幾乎將她全部傾覆,盤龍臥節,枝葉婆娑發出簌簌聲響,是顆生長了很久很久的桃樹。
那個時候她在高塔中,透過一扇小小的窗戶,見到的最高的就是這顆桃樹。
染白站在昏暗的陰影中長久的注視著它。
最後清了清嗓子,饒有興致的抬手敲了敲樹乾,發出一兩聲沉悶的聲響,伴隨著慵懶聲音落下:“桃樹爺爺,我回來了。”
夜風習習,枝條在輕輕地晃,幾片落葉隨風飄落,像是在回應著染白的話。
“你說你怎麼活這麼老啊。”染白一瞧,笑了,懶洋洋的:“我猜你肯定活的比我久。”
枝葉還在晃。
“我折你一根樹枝,你彆記恨我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說著,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折斷一根樹枝,堅信敵不動我動,隻要我動的都快你就沒辦法找我算賬的真理!
枝葉斷開發出清脆的哢嚓一聲。
落葉簌簌落下,有些暴躁。
“您也彆傷心,很快就長回來了。”染白手握樹枝,心滿意足,好心好意的安慰著桃樹,拍了拍它,乾脆懶懶散散的席地而坐,靠著樹乾,手中的枝條百無聊賴的晃著,望著天上的月亮,唇角的弧度一寸寸斂去,直到完全看不出笑意。
那張臉蒼白到什麼表情也沒有。
染白總是在笑,可她其實不愛笑,這種骨子裡的冷厭隻有在獨處時才會暴露一二。
就那麼過了好半天,
她突兀的有了動作,毫無潔癖、毫不在意的用手指扒開樹根旁的土壤。
“殿下,我來吧。”鳳凰說,心中很是難受。
“你在這搗什麼亂?”
他掙紮:“殿下你有事叫我。”
“嗯。”
黏膩濕潤的土壤被粗暴的弄開,樹根處泥濘不堪,白皙纖瘦的手指沾滿了泥土,她卻渾不在意,潮濕的氣味撲麵而來,終於露出了淡黃色的一角。
然後是更多、更多的——
書信。
染白半跪著,長睫幾乎遮住眼,隨便的擦了一下手,撿起深埋在樹根下的書信。
每一封信上都寫著相同的一句話。
——先生親啟。
筆跡稚嫩青澀,稍有幾分風骨。
染白打量半晌,乾脆坐在地麵上,拆開了信封。
那些蒼白的,封存的,褪成黑白兩色的過往,像是一場黑色的深海席卷而來,於窒息中獲得生命。
她想起來了。
全部。
古樹長青,枝葉縱橫,映出被切割成無數碎塊的夜空,月光從縫隙中灑落下來,半明半昧的打落在書信上,信封被拆開的細微聲音和蟋蟀淒涼叫聲混雜在一起,糅雜著泥土的、古老的氣味。
每一封信都隻有寥寥幾句。
都域落雪了。
今天看到了一隻很漂亮的花貓,想抓回來。
長高了三厘米。
不想喝牛奶。
我沒有蛋糕。
先生可不可以永遠陪著我?
信劄實在是太多了,一時間看不過來,寸寸映入眼底。
那年她還小,他還在,偶爾知曉兩人間還可以通過書信來暢通無阻的聊天,一度癡迷,寫下了無數封信,和他一起埋在了古樹下。
先生說:“留給阿白長大後再來看。”
後來她長大了。
他不在了。
冷風拂過,書信輕飄飄的落了地,微乎其微的重量,月光映照著信上那提及最多的二個字。
——先生。
他是她的先生,是老師。
他對她什麼都好,唯獨沒有男女之情。
染白的指尖冰涼的抵著信劄一角,緩緩摩挲著,溫柔又矛盾的冰冷,像是在凝視著幾世的情人。
她伸手戳了戳薄薄的泛黃的書信,問:“我忘了你這麼久,你生不生氣?”
就算是泥捏的人也該有幾分脾氣,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向她發過火。
“這麼多年沒見了。”染白看起來格外平常,伸手在空中一撈,什麼也沒摸到,“可惜這次沒帶酒,不能祭拜祭拜您。”
沒有人聽到她的話。
她繼續在樹根下翻出另一個人的書信,終於看到了阿白親啟的字樣。
飄逸鋒利,風骨絕佳。
字如天上月,人如月中仙。
月色透過縫隙斜斜照了一角,書信放置了太久,長存於土壤中不見天日,即使被人以巧妙的方法存到今日,也已經泛黃卷邊。
舊時代的色澤跨越了千年。
染白想,
先生若是知曉他曾經隨筆寫下的書信會在千年後被她翻出來,也會震驚吧。
她眼中浮現著那人一身風骨的模樣,太模糊了,她早已記不清他的臉,好像隨著時間的流逝,遺忘成了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卻依舊記得他待眾生皆溫柔,永遠寬容而堅定。
後來他因她折了骨,低在塵埃裡,卻還在護她。
“先生真傻。”她不拘一格的坐在樹乾下,整個人都沉在陰影中,那雙血瞳沉靜深邃,嘴角笑意似是而非:“你看現在,除了我,還有誰會記得你?”
“這就是你說的眾生,你教我的悲憫。”
染白能想象得到那人若在,聽到她這些話的模樣。
定會微微一笑,對她說。
“阿白,人間八苦都有命數。我是你的先生,一日為師,終生不可棄。”
所以到了最後。
他把命都給她了。
說來也可笑。
他居然企圖教會一個小怪物胸懷坦蕩,無愧於心。
你說天不天真?
“我知跟你說這些你也聽不懂,簡直迂腐。”
她從來沒見過能傻成這樣的人。
說到底……
隻是意難平。
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是染白一個人的自言自語、自導自演、自娛自樂。
以前那個會回應她的人早就不在了。
無論她說再多的話,再刻薄的言語,再荒誕的行事。
再也不會有人管教。
再也不會有人跟她說不可以這樣做。
再也不會有人事事替她打理妥當。
夜色沉沉,寒風滾滾。
染白半跪良久,再多思緒最終不過化作一聲笑隨風逝去,撕開了他的書信。
一封封拆開信劄,不耐其煩,也不知懷的什麼心思。
字是她最熟悉的字,人是她刻骨銘心的人。
每一封信都在回應她之前的話,事事必有著落,溫潤且細致。
驀地,一封書信脫了手,毫無重量的隨風飄落,攤在泥濘的地麵上。
她記得清清楚楚每一封信的字句。
同時也清楚這封信她不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