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閉上,滿朝重臣的身影消失在了殿門裡。
朱慈烺再次看向南方,臉色凝重,他知道,下一次十萬火急的聲音響起時,帶來的一定就是開封的求救文書。
……
河南。
開封。
開封府是具有悠久曆史的古城,宋朝曾定都於此,時稱“汴京”,北宋一代,汴京繁華盛景四海不亞於盛唐時期的長安、洛陽。時過境遷,開封府雖然沒有了宋時的國都繁華,但因為位於河南中原之地,是南北貨物集散轉運之所,仍是中原經濟中心,城內富商眾多,明末無名氏的筆記《如夢錄》詳細記載了開封當時街市的繁盛狀況,聲稱:“滿城街市,不可計數,勢如兩京”。
加之崇禎八年以後,中原流賊竄起,各地都不安寧,中原各地的富商巨賈便都搬到了城牆最為堅固的開封來,以至於兵禍這麼多年,開封人口非但沒有減少,反倒還增加了一些。
去年,流賊兩次攻打開封,在原河南巡按現在的開封巡撫高名衡和總兵陳永福的帶領下,連續兩次擊退李自成大軍的進攻,特彆是去年二月的第一次,開封軍民不但成功的堅守住了開封城,還射瞎了李自成的一隻眼睛,可謂是官軍幾年以來都沒有的大收獲。
開封雖然守住了,但流賊並沒有被擊潰,所有人都知道,流賊一定會再來,因此在過去的五個月中,官府一直在修補在兩次開封保衛戰中被損毀的城牆。還新置了角樓,令開封城的防守更加完備。歸德府被流賊攻陷之後,開封一夕三驚,稍有動靜就有人懷疑是流賊打過來了,加上河南巡撫高名衡的嚴厲督導,因此開封府的防備相當嚴密。
即使今日是端午節,開封城的守衛也絲毫沒有放鬆。
南城城門口,兩隊官兵正嚴格檢查入城的百姓和商人,稍有懷疑就會被揪出來,嚴加盤問,甚至直接押送府衙大牢,而在城內大街上,不時會有巡邏的官軍進過,各處張貼有嚴防流賊奸細的告示。裡裡外外,都在為可能的開封之戰做準備。
正晌午光景,豔陽高照,南城城牆上,幾個官兵正躲在城樓的陰涼處,小聲聊著剛聽到的一些傳聞。半個多月前,巡撫大人發下命令,要百姓們搶收城外的麥田,以免被流賊所獲,不過響應的人卻寥寥無幾,甚至有人公開反對,延宕了半個月之後,巡撫大人撂下重話,如果地主們不願收,那他就要帶兵親自去收!
見勢頭不對,城中地主們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從位在開封東南,距離現在流賊活動區域最近的麥田開始收割,想著慢慢收慢慢看,說不定過了這段時間巡撫大人就不再強求了,或者拖得時間夠長,麥子自然而然就熟了。
不過高巡撫並不滿意,這幾日正派總兵陳永福帶著五千大兵在城東南紮營,壓著佃戶們在城東南搶收麥子呢。
“還沒熟就收了,造孽啊。”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老兵感歎。
年輕的同袍笑:“你又沒田地,操那麼多心乾什麼?再說了,要是被流賊收了,不是更造孽嗎?”
老兵苦笑:“說得是沒錯,但眼看還沒熟黃的麥子就這麼被收了,心裡總是不得勁。”
同袍都是笑他,說老陝你又多愁善感了,又說老陝你該不會是心疼你的陝西老鄉沒糧吃吧。
老陝默默不語,他是陝西逃難而來的,雖然在開封當兵五六年了,也立過戰功,但仍能感到開封人對他的偏見。流賊多是陝西人,連帶著開封人對陝西人的印象也都惡劣了起來。
眾人笑了一會就散了,隻留下老陝一個人發呆。
官道上忽然遠遠地揚起一團塵埃,一名官軍將領正疾馳而來。城牆上和城門口的官兵都是一驚,輪值的把總急匆匆衝上城樓,遠望城東南的麥田--巡撫高名衡大人和總兵陳永福正帶著五千兵丁在城東二十裡處紮營,以為收麥百姓的保護,如今快馬來報,難道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馳到城門不遠處,那名官軍將領勒馬站定,搖臂高喊:“有警!有警!快鳴鐘!”
城頭上的官兵連同老陝在內,腦子裡都是“嗡”地一聲。
流賊大軍,又來了!
“敲鐘!”
把總大聲命令。
正排隊等候入城的百姓登時就亂了套,一陣人仰馬翻。“當當當當!”懸掛在南城城樓上的鐘聲響了起來。這是流賊來襲,全城預警的信號。很快,其他三門的鐘聲也予以回應,鐘聲響徹之時,整個開封城都騷動起來,哭聲喊聲,官軍上城防守的跑步之聲,混合在了一起,各處屋簷上的飛鳥驚起一片,城市仿佛都在搖晃。
而那個將領撥轉馬頭,原路又返了回去。
城東官軍紮營處。
高名衡和陳永福都已經上馬,而全軍也正在拔營撤回城中,遠處的麥田中,原本正在收麥的百姓驚慌得向開封跑去。人喊馬嘶,獨輪車、騾子、馬車和人員在田間道路上擠成一團。
“傳令,所有收下的麥子一粒都不留,要全部帶回城中!”高名衡下令。
高名衡,山東沂州(今臨沂)人,崇禎四年進士,崇禎十二年出任河南巡按,在職期間正好遇上了流賊圍攻開封,作為紀檢官員,高名衡在河南巡撫李仙鳳帶兵救援洛陽、開封城防空虛之時,毅然決然的擔當起了防守指揮的重任,在祥符知縣王燮、推官黃澎等人的配合下,成功守衛了開封,此後被朝廷拔擢為河南巡撫。
如今形勢下,河南巡撫是一個相當危險的職位,不止是大半個河南都已經落入了闖賊之手,更恐怖的是,開封處在李自成大軍兵鋒之前,隨時都可能被再次圍攻,高名衡深知肩上的重任和麵對的險境,從上任的第一天就殫精竭慮,為開封城防苦苦思索。兩月之前,他收到兵部的函文,指流賊下一次攻打開封,可能會采取“圍而不攻,久圍困死”的策略,河南巡撫衙門需早做準備。
最開始之時,高名衡是有所懷疑的,因為兵部的函文居然明確指出,流賊再攻開封的時間,會在五月端午的前後,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兵部怎麼可能知道流賊準確的進攻時間?不過等到歸德府在三月末失守之後,他對兵部函文不再懷疑,因為商丘失守的時間和兵部函文所說完全一致,從那時起,他就全力為五月端午日做準備。
半月前,經兵部和戶部從中協調,高名衡向山西巡撫蔡懋德借調的一萬石糧食運入了開封城。開封雖然是中原經濟中心,市井繁華,在外人看起來開封肯定不會缺糧,但身為河南巡撫,高名衡心中卻比任何人都明白,開封不缺銀子,但城中糧食的儲備卻遠遠不夠,加上人口眾多,如果流賊真的實行“圍而不攻,久圍困死”的策略,開封還真是不能堅持太久。
不過他對“圍而不攻,久圍困死”的策略還是有所懷疑的,因為開封是大城,朝廷不會不管,一定會派大軍來援,就像流賊第二次圍攻開封之時,左良玉大軍一到杞縣,流賊就自動退走了。
因此對提前搶收麥田之事,高名衡心中是有顧忌的,如果流賊不來,不要說同僚的參劾,就是老百姓的唾沫也能把他淹死。他是河南巡撫,能否聚集人心,官紳百姓的支持非常重要,若沒有百姓的支持,隻靠城中的官軍根本守不住開封,在官紳百姓一致反對提前收麥的情況下,他不能強來,隻能曉以大義,溫言勸說。
也因此,搶收麥子之事進展的很不順利,十天之前,兵部再次發來函文,嚴厲斥責他在“搶收麥田”事件上的消極作為,作為地方督撫,其實他的官職和兵部尚書齊等,並沒有上下級的關係,兵部尚書陳新甲從來都不敢用嚴厲的口吻和地方督撫來往公文,高名衡一看就知道就是出自兵部侍郎吳甡之手。
原本,高名衡心裡是很不舒服的,吳甡有何資格斥責我?不過想到若不是吳甡在兵部戶部奔走,又給山西巡撫蔡懋德寫信,他未必能從山西借來一萬石糧食,心中也就平衡了,對吳甡嚴厲的語氣也就不怎麼在意了。
五天前,在周王的介入和調解下,官紳百姓們終於同意從城東南的麥田收起。
高名衡心裡也是邊收邊看的想法。
但現在他心中充滿了懊悔,若是十天前動手就好了,城東南的麥田可以全部收割完成,城西靠近城池,即使被流賊大軍圍困,也可以收割一部分,那樣開封糧食儲備能增加不少,可現在隻收了四分之一都不到,可歎即將黃熟的麥子怕是要落入流賊之手了。
流賊前鋒共有兩支,都是騎兵,一支是李過,另一支是郝搖旗,分從左右兩路向開封逼來,據探馬來報,兩路騎兵加起來有四千人,而在騎兵之後,李自成的幾十萬大軍正浩浩蕩蕩而來。
硬頂是頂不住的,隻能撤退。
“文水,你帶兵在此地稍加停留,掩護百姓撤回城中,如流賊在前麵出現,千萬不可戀戰,要迅速撤入城中!”高名衡叮囑總兵陳永福。
陳永福是河南總兵,其子陳德在第一次開封之戰中一箭射瞎了李自成的眼睛,名聲大噪,陳永福用兵沒有什麼奇謀,勝在感覺良好,第一次開封之戰中,他是第一個察覺到開封有危,急速回援開封的將領。
陳永福字文水。
“是。”
陳永福在馬上抱拳,帶了五百騎兵,順著大道,往更遠的西南去了,流賊還在四十裡外,不管官軍還是百姓,都有足夠的時間撤回城內,所以高名衡並不擔心,他唯一扼腕歎息的是,城東的麥田怕都要成為流賊的軍糧了。
“燒!”
高名衡一咬牙,對身邊的官員道:“給本官點火,將城東收不走的麥子,全部都燒了。”
濃煙竄起,將開封城東南裹入一片黑煙之中。
不過五月天沒什麼風,火勢難以蔓延,雖然到處點火,但實際效果並不理想。
到下午,城外的官軍和百姓全部撤入了城中。
很快,流賊前鋒就出現在開封城下,是一支大約千人的騎兵部隊,打著一麵“郝”字大旗。城西麥田的大火雖然沒有將麥田燒光,但竄起了濃煙卻阻擋了視線,空氣裡彌漫著的煙燻火燎的氣味更是讓戰馬膽怯,裹足不前,因此流賊前鋒到達開封城下的速度足足被拖延了一個多時辰。
此時,一名胡須略黃的大將勒馬立在“郝”字大旗之下,望著開封城頭,罵罵咧咧:“娘的狗官,居然敢燒麥!等破了開封,額郝搖旗非將你開膛破肚不可!”
“掌盤的,咱們是不是要救火啊?”一名親兵問。
“救個鳥啊!”郝搖旗衝他瞪眼:“你以為你是水龍王啊,滾去稟報闖帥,就說官軍都縮回城中了。”
黃昏時,李自成和羅汝才的聯合大軍全部趕到開封,旌旗遍布,漫山遍野,並在城西二十裡遠的閻李寨布置老營。不過李自成和羅汝才本人都還沒有到,他二人在精銳部隊的保護下,還在大軍的後方。和前兩次攻打開封不同,這一次李自成已經蕩清了開封周圍的二十餘個州縣,黃河以南,除了開封之外,明廷隻保有汝寧一地,開封已經完全被隔絕開來,變成了孤城一座,因此李自成信心十足,誌在必得。
而開封守軍方麵,河南總兵陳永福麾下五千官軍,加上城中義勇,一共隻有三萬餘兵馬可以使用。
十萬火急的求救急報向京師而去。
……
京師。
信王府。
“殺啊!”漫山遍野的流賊大軍衝了上來,官軍在一大片的溝壑之中一敗塗地,血流成河,“左”字大旗傾倒,一個好似是左良玉的將官隻帶了十幾騎逃回了襄陽……
朱慈烺驀然驚醒,隻覺得一頭一臉的冷汗。
還好,隻是一場夢。
披衣而起,摸索著點亮了蠟燭,走到右首的牆壁前,拉開帷幔,河南山水地形圖出現在眼前。
市鎮河流,水井小路,甚至隻有百十來人的小村莊都在圖上清楚標識。
不是職方司的地圖,也不是軍中使用的地圖,而是朱慈烺新製的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