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風陵渡。
風陵渡在山西芮城縣西南端,距縣城30公裡,與河南、陝西省為鄰,隻隔著一條黃河,一個風陵渡口,一艘擺渡船,就可從山西到河南,亦可到陝西,因為是三省交界,甚至是華北、西北、華中三大交界,因此自古以來,風陵渡就是黃河沿岸最繁忙的一個渡口。
風陵渡有三絕,分彆是:“中條雪案”“風陵曉渡”“黃河春漲”
即使是冬季,風陵渡都有不錯的景觀,不過自從陝西匪患以來,朝廷就開始嚴厲控製風陵渡,在蒲州築禦城,設一千總,管轄包括風陵渡在內的一切關津渡口。所有從渡口經過的行人商賈都會嚴格檢查,嚴防有流賊奸細過境。
尤其是五月初,開封被李自成的流賊大軍包圍之後,風陵渡的檢查都更是嚴格了,向陝西河南擺渡的船隻每日限定一船往返,一次隻能載十人。
風陵渡口有一家“王記”茶碗,老板王老實在這裡賣茶已經十幾年了,是有名的老字號,但這幾年的生意越來越差,渡河的人越來越少,周邊的乞丐倒是越來越多了,眼看就要支撐不下去,若不是兵荒馬亂,他又沒有其他門路,他早就改行了。
“狗日的流賊……”王老實忍不住咒罵。
相比之下,他對那一位戴著鬥笠,每天都到他棚子裡喝茶的客人就感激不儘了。
不但喝茶,那客人還會買他的一點蠶豆花生米,一個人的消費勝過十個人。
已經一連五天了,客人每天早上準時到來,黃昏準時離開,
王老實估摸著,客人應該是在等人。
這一天剛支起棚子,戴鬥笠的客人就準時出現了,身材高大,穿著粗布衣衫,草鞋赤腳,背著一大包袱,鬥笠沿之下,隱隱看到他滿是風霜的臉,還有三綹剛硬的絡腮胡須。
“客官你要點啥?”王老實急忙上前伺候。
客人在最東邊的一張桌子坐下,沒說話,隻掏出三文銅錢放在桌上。
手指粗大有力,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
“好咧!”
王老實吆喝一聲,興奮的去準備。
還是照舊,一壺茶,一盤花生米。
鬥笠客人將包袱小心的放在凳子上,一雙犀利的眼睛徐徐掃過整個渡口。
這個位置視線最好,南來的,北往的,隻要是抬頭看,就沒有人能逃過。
兵荒馬亂,時間又早,渡口沒什麼人,隻有幾個官兵有氣無力的站在不遠處哨卡旁。
時間漸漸過去,太陽高升,不知不覺,盤子的花生米就已經吃得乾淨,茶水也已經換了三壺。
等到換第四壺茶水時,王老實能明顯感覺到客人的不安和焦躁。作為一個平常人,他實在好奇,這鬥笠客人每天到棚子裡來喝茶,究竟是在等誰呢?但作為一個生意人,他卻清楚的知道,有些事是絕對不能問、也不該問的。惹禍上身不說,鬨不好就會耽擱了生意,所以王老實隻能將心中的好奇強壓了下去,不問不說,隻滿臉堆笑的為客人換茶。
一個棚子,一個老板,一個客人,一直到黃昏。
今天也是怪了,竟然隻有這一個客人。
黃昏時,王老實歎口氣,生意是越來越差了,幸虧有這一個豪爽的客人,不然他連明天的飯錢都沒有了。
最後一次擺渡的船隻蕩回來了,王老實跑過去伸長脖子一瞅,失望的歎口氣。
空空如也,一個人也沒有。
“客官,小店要打烊了……”
雖然很感激,但時間不等人,回到棚子裡,王老實一臉歉意的向唯一的“上帝”的拱手。
上帝點點頭,準備起身。
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一個粗壯的聲音:“老板,給來壺茶!”
王老實精神一振,順著聲音的來源處看去,隻見一個同樣背著包袱,戴著鬥笠的精壯漢子正健步如飛而來。
“好咧!”
王老實連忙撥著了快要熄滅的柴火,準備為客人燒一壺熱茶。
“不要熱的,就要冷的!”
不想那漢子大手一揮,然後不等王老實同意,徑自拿起一個茶碗,捉住壺把,稍微一傾,就滿滿倒了一茶碗,隨即一仰脖子就灌到了嘴裡。“咕咚咕咚……”漢人連續喝了三大碗,看的王老實都呆了,心說這人該不是剛從沙漠裡回來的吧?
“爽!”
喝完冷茶,一抹嘴,漢子從懷中冒出三文銅錢,往桌上一拍,轉身就走了。
“謝客官!”
王老實連連作揖感謝,再直起身時才發現,不但後來的那位客人,一直照顧他生意的那位“上帝”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離去了……
距離王老實的茶棚大約五百米左右的上遊處,一個文士模樣的人站在黃河岸邊,麵對從眼前滾滾而過黃河之水,靜靜沉思,好像在想什麼心事。
一名光頭漢子坐在岸邊的一塊石頭,捧著豬蹄大口朵頤,另一個馬臉漢子雖然也拿著豬蹄,但吃相卻非常文靜,一邊吃,一邊看著文士的背影,好像是在猜測文士的心思。
腳步聲響,兩位茶棚的客人,一前一後的走來。
走在前麵的就是在茶棚中等待了五日,已經漸漸煩躁的大鬥笠。
望見站在岸邊的文士,大鬥笠強壓下心中的怒火,走上前,抱拳深深一禮:“見過蕭照磨。”
文士轉過身來,原來他就是京營軍情司首任招募蕭漢俊。
夕陽映著他的臉,他臉上滿是笑:“不好意思李指揮使,多耽擱了幾日,讓你久等了。”
李若鏈麵色淡淡:“無妨。隻是不知事情進行的怎樣了?”
蕭漢俊笑一笑:“還算是順利。”
兩人對話時,啃豬蹄的光頭和馬臉,加上為李若鏈引路的那名漢子,三人在岸邊形成了一個二十米的警戒圈,將蕭漢俊和李若鏈包在中間,以保證兩人的談話不會被任何人所聽見。
“山西那邊的事情,已經搞了一個差不多了,範家,王家……”蕭漢俊淡淡而說。
李若鏈皺起眉頭:“蕭照磨,你沒有寫成文字嗎?”
蕭漢俊搖頭笑:“放在我腦子裡,豈不是更安全?”
李若鏈盤腿坐下,從包袱裡取出筆墨,用腿作桌,刷刷寫了起來,他沒有蕭漢俊過目不忘的本事,情報又是一個極其細致的活,一個字都差不得,因此他要將蕭漢俊所說的情報,一字一字地仔細記錄。
於是蕭漢俊說,李若鏈寫。
隨著蕭漢俊的講述,李若鏈麵色不變,但心中卻是吃驚,對蕭漢俊的本領越發佩服。
蕭漢俊出京這段時間,不但將山西商人和山西官員勾結的內幕搞了一個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他居然在河南,在闖賊軍中,為朝廷發展出了一個暗線。
和以往不同,這一次闖賊在攻陷了中原的州縣之後,不是一走了之,而是開始設置官員,管理政務了,其中為闖賊管理鄭州周邊的“偽知府”王瑀,就是比較有名的一個人物。照蕭漢俊所說,王瑀當初投降闖賊乃是迫不得己,現在是“身在曹營心在漢”,這原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曆史上,直到崇禎十六年,李自成攻破西安後,才有一些大明士子願意投靠,在這之前,所有被李自成任命的官員,都是三心二意,少有真心實意的為李自成效忠的。
但王瑀有點特彆,因為他並不是現在投降,而是三年前就已經投降了李自成,並且跟李自成軍中大將袁宗第結成了姻親,這樣的人照理說應該死心塌地為闖賊效忠,想不到王瑀卻答應蕭漢俊為“內線”。
而王瑀貢獻的第一個情報就是,闖賊軍中存糧並不充沛,五十萬大軍人吃馬嚼,隻有兩個月的存糧,雖然現在是夏糧收獲之時,闖賊可以派兵到周邊州縣擄掠,但中原凋敝,田地荒蕪,很多地方十室九空,闖賊收糧並不容易,隻要朝廷沉住氣,開封能堅守三個月,闖賊就會不戰自退。
除了王瑀,蕭漢俊還在河南境內設立兩個情報轉運點,一個是位在開封東南的杞縣境內的佛光寺,另一個是在鄭州西麵的滎陽縣小白馬寺。兩個情報點都是寺院,不奇怪,如今這亂世,也就和尚道士能稍微受人尊重一點,不會隨意被流賊搶劫屠戮。這一點,正被蕭漢俊利用。
“太子殿下已經到滄州,估計很快就會揮軍中原,因此中原情報至關重要,我走之後,中原情報收集就交給你了,照我說的方法去接頭,他們就會相信你……”蕭漢俊淡淡笑。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黃河奔湧的聲音,好像變得安靜了許多。
李若鏈微微吃驚:“照磨要去哪?”
蕭漢俊看向黃河的對麵:“陝西!”
“開封之戰在即,照磨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離開?”李若鏈皺眉。
“我去陝西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蕭漢俊雙手負手,表情從容:“再者,短時間之內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了,多留也無益。我走之後,你要盯緊這兩處情報站,尤其是滎陽的小白馬寺,王瑀雖然不帶兵,但對流賊的錢糧情況知根知底,通過他,我們對流賊動向有提前預判的可能。這一處的情報,一點都不能耽擱,隻要有傳來,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太子殿下手中。”
李若鏈皺著眉頭,他是軍情司副手,不能乾涉蕭漢俊的行動,但他不明白,流賊雖然是從陝西殺出來的,但現在陝西境內並沒有什麼流賊,都在中原和湖廣一代流竄呢,蕭漢俊這時候去陝西。究竟是為了何事?
“還有兩件事。”最後,蕭漢俊補充道:“佛光寺今天剛傳來的情報,獻賊派來的秘密使者,昨天晚上已經進了羅汝才的大營,去年獻賊被左良玉殺的大敗,到河南投靠李自成,結果李自成想要黑吃黑,幸虧羅汝才從中調和,才使兩人沒有翻臉。獻賊從河南離開時,羅汝才送了他五百騎,正是靠著這五百騎,獻賊最近才又得意了起來。此番他派使者來,我猜一是感謝羅汝才,二來恐怕是想要拉攏羅汝才,如果羅汝才能率軍離開中原,去湖廣跟獻賊混,那闖賊的聲勢怕是要受很大影響。所以闖賊一定會阻止,這些流賊中間的勾心鬥角,一定要詳細稟告太子殿下,我猜殿下一定會有計較。”
此時天色已黑,李若鏈沒法用筆記錄,隻能將蕭漢俊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裡。
“第二,”蕭漢俊忽然歎口氣,目光看不遠處,正在警戒的那名光頭漢子:“我和陳和尚離開京師時,有兩個東廠的探子一直在後跟蹤,我們甩了幾次,都沒有甩掉,進到山西境內時,我設了一小圈套,令陳和尚將他們打暈,不想陳和尚一個不慎,竟然將他們兩人全殺了。”
陳和尚,就是蕭漢俊從刑部死刑牢房裡撈出來那個“戒嗔和尚”。
李若鏈臉色登時大變。
東廠和錦衣衛合稱廠衛,是皇帝的親信耳目,不誇張的講,東廠錦衣衛最底層的一個番子,隨便亮出身份來,都足以將知府知縣之類的基層官員嚇傻,甚至京師的二品大員,非要萬不得己,也不敢得罪東廠番子。
蕭漢俊倒好,居然殺了兩個東廠暗探!
說是不小心,但李若鏈才不信呢,蕭漢俊肯定是故意的。
雖說東廠提督太監王德化不怎麼跟太子殿下對付,但東廠畢竟是東廠,一旦東廠調查,發現是京營軍情司動的手腳,那京營的麻煩就大了,甚至有可能對太子造成巨大的影響。
“放心,陳和尚做的漂亮,絕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像是看出了李若鏈的擔憂,蕭漢俊淡淡補充一句。
李若鏈不說話,事情重大,他隻能如實稟報太子,聽太子殿下的處置。
蕭漢俊卻不擔心被太子殿下處置,他淡淡笑一下:“好了,該交代的我都交代了,我們就分頭行動吧,我帶陳和尚、費鴻泰去陝西,羅錚留下,配合你處置中原的情報。你看如何?”
羅錚,就是剛才喝茶的那個漢子。
李若鏈點頭。
“代我向太子殿下請安。”
蕭漢俊說完最後一句話,立刻離開。
“天色已黑,照磨這是要去哪?”李若鏈皺眉問。
“放心,我不會趁夜渡河的,我這身本事要留著為太子殿下做大事。才不會輕易冒險。”
蕭漢俊語聲帶笑,走出十幾步之後,忽然又吟詩:“明月黃河夜,寒沙似戰場。奔流聒地響,平野到天荒……”
李若鏈站在原地,望著蕭漢俊離開的背影,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他在風陵渡苦苦等了五天,終於是把蕭漢俊等來了,想不到蕭漢俊居然要拋下中原的危局,跑陝西去做事。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但他總覺得有點不妥。何況蕭漢俊如此的放蕩不羈,甚至是張狂乖癖,怎麼看都不像是情報司的照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