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玉分析的有理,其他將領都是點頭,參謀司的幾位參謀也沒有疑義。
流賊騎兵有五千人,且隱藏在山林中,顯然就是為了隱藏行蹤,忽然一擊。而現在方圓百裡之內最有價值的目標就是太子,如果位置互換,眾將身為流賊將領,肯定也會將暗夜突襲京營大營設置為最高目標。
五千精銳騎兵,襲擊步兵為主的兩萬京營,勝算還是相當高的。
而京營給他來一個空城計,將其誘入營中,正是合適。
眾將基本達成了一致,朱慈烺卻看向了人群的最後方:“馬副將,你怎麼看?”
馬副將就是馬進忠,他原是流賊,被招安之後,在左良玉賬下為副將,為了開封之戰,朱慈烺特意將他招入京營之中,以為諸將講解流賊的作戰風格和特點。這一個多月以來,馬進忠的表現中規中矩,不過就是有點少言寡語,除非太子或者是其他人提問,否則他在軍議或者是參謀會議中,很少主動發言。
今日可能會是離京之後,第一次和李自成的流賊大軍交手,所以朱慈烺想聽聽馬進忠的意見。在場中人,對流賊最了解的,就是馬進忠了。
一臉絡腮胡的馬進忠抱拳道,“回殿下,流賊的作戰方針一向是避實擊虛,儘可能不打硬仗,暗夜突襲,以少擊多,並不是流賊慣常的作戰風格,流賊在中原這麼多年,很少采取這樣的戰術。倒是當年曹文詔將軍常常采用這樣的策略,所以臣以為,除非領軍的是劉宗敏或者是李過那樣的悍將,否則其他流賊未必有膽子帶著五千騎兵到濟寧來突襲!”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多年的積威之下,流賊在心底裡對官軍還是發怵的,曆史上,直到朱仙鎮之戰前,除非數倍於官軍,否則流賊絕不敢輕易向官軍發動進攻。
朱慈烺微微點頭:“那當務之急就是探明流賊領軍大將究竟是誰……”
打探情報之事就交給董朝甫了,而京營也迅速外鬆內緊的動員了起來,為今晚的大戰開始做準備。
朱慈烺吳甡還有參謀司的幾位參謀一直守在地圖旁,謀劃著空城計,如果也思索著如果流賊不來濟寧,可能會進攻的其他地點。不同於河南,此時山東的州府縣城都在朝廷的控製之下,這些年河南流賊鬨的凶,近在咫尺的山東各個州縣都加強了城防,尤其是魯西各地,每日天不黑,就早早地閉上了城門。流賊都是騎兵,夜裡很難攻城,如果是白天,隻要流賊離開那片山林,立刻就會被發現,周圍的縣城同樣也會關閉城門。
所以想來想去,大家還是認為,如果流賊暗夜行軍,那麼他們攻擊的目標隻能是駐紮在濟寧城外的京營大營。
……
京營眾將軍議之時,在百裡之外的馬廟鎮,郝搖旗也正召集手下的大小頭目進行軍議。
帳中吵成一團。
因為眾大小頭目都已經知道金鄉縣有官軍探馬出現,他們在此地的隱藏可能已經被發現的消息,為了是否按照原計劃向濟寧進攻,大小頭目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派,彼此爭吵不休。
這一次郝搖旗帶兵出征,除了自己掌盤下的四千人,李自成又給他配了四千人,一共八千人馬。八千人中有一多半是正兒八經的騎兵,剩下的雖然是步兵,但也人人有騾馬,行軍速度相當快,一百裡的路程,黃昏出發,佛曉就可以到濟寧城下。
所以張武以為,應該按照原計劃向濟寧進軍,不應該輕易改變計劃。
“官軍隻有兩萬,額聽說都是狗太子招來的新兵,新兵能有什麼戰力?咱們有八千人,又都是騎兵,怕他個鳥啊?”張武大聲鼓動。
張武是闖帥的親信,也是闖帥派來的四千兵的掌盤,他跟著郝搖旗出戰,一來是助戰,二來也有監視的意思。所以他堅決主張執行原來的計劃,向濟寧進軍。
劉三虎卻反對。
劉三虎是郝搖旗手下大將,也是郝搖旗的心腹,他認為既然官軍探馬在縣城周邊出現,說明他們已經暴露了,濟寧的官軍肯定已經得到了消息,這種情況下突襲濟寧,已經失去了忽然性和隱蔽性,必然會遭受失敗,不如就此退兵,退到歸德附近,再尋戰機。
劉三虎的心思很簡單,他知道自己老大和闖帥並不太對盤,這四千騎兵是老大的本錢,如果折在了濟寧,以後在闖營之中就更沒有地位了,所以堅決不同意冒險。
曆史上,在李自成在世之時,郝搖旗並不受重視,且一直被壓製,直到李自成死在九宮山之後,郝搖旗才掙脫了禁錮,開始大鳴大放,變成了和李過劉體純等人平起平坐的大掌盤。
兩種說法各有道理,也各有擁躉,因此在帳中吵成一團。劉三虎和張武吹胡子瞪眼,幾乎就要動手了。
“都給老子閉嘴!”
一直咬牙不說話,隻不停抓弄黃卷胡須的郝搖旗終於是跳了起來,睜著牛眼吼道:“娘求的,就知道瞎吵吵,就不能安靜的讓老子想會事?”
這一聲如同炸雷在帳中響起,眾人都不敢再吭氣了。
“老子定了,不打濟寧,也不退兵,老子要去打魚台縣!”
帳中的桌子上有一張簡易地圖,地圖上擺了幾個石子,代表敵我雙方,郝搖旗將代表自己的那顆石子重重地拍在了濟寧的下方。
魚台縣?
眾頭目都有點吃驚。
流賊大部分都是文盲,對山水地理知識一無所知,即使是這些大小頭目,知道魚台縣在哪,具體情況如何的人也是不多。
“大掌盤,魚台縣在哪啊?”有人問。
郝搖旗瞪眼,作勢要呼巴掌:“娘求的,讓你讀書你就是不讀,連魚台縣都不知道,還怎麼當額的親兵隊長?”
那人嚇的一縮脖子:“大掌盤莫生氣,小的這就是去讀書。”
見他滑稽的樣子,帳中人都笑了,氣氛也鬆弛了下來。
不過對於郝搖旗攻擊魚台縣的策略,眾人還是有不解。
這時,一直坐在帳篷角落裡,默默不說話一個人開口了:“魚台縣位於山東省西南部,東臨南陽湖、昭陽湖,南與南直隸沛縣、豐縣毗鄰,西與金鄉縣接壤,北以濟寧州隔河相望,距離咱們現在馬廟鎮,正好一百裡。雖然隻是一個縣,但魚台縣卻也是京杭大運河之上的重要節點,崇禎元年時,每年由徐州北上經過魚台的糧船有12000艘,運輸量超過400萬擔。來往的商、客船更是絡繹不絕,魚台縣距離濟寧九十裡,很多無法到達濟寧的糧船會在魚台過夜,加上狗朝廷現在又在魚台新設了一個厘金局,征收過往船隻的厘金稅,每日滯留在魚台縣的船隻就更多了。”
此人姓呂,原本是豫中的一名落魄秀才,被郝搖旗拉攏來當了軍師。這些年,隨著闖營勢力的擴大,各個大掌盤也都學李自成的樣子,在營中養起了讀書人,郝搖旗也不例外,呂秀才進入郝搖旗賬下不過三個月,尚沒有什麼高明的見解,不過卻已經得到了郝搖旗的信任和器重。
呂秀才繼續道:“闖帥給咱們的命令,是擊敗或者是破壞朱家太子的糧草後勤,現在官軍已經知道咱們在這裡,濟寧肯定已經有了防備,咱們如果硬衝上去,肯定會撞個頭破血流。不如避實就虛,據咱們探子傳回來的消息,此時在魚台縣城中,最少有兩萬石朱家太子的軍糧,算上其他運往京師,供狗朝廷使用的各種糧米,魚台縣城中差不多有八萬石糧食,如果咱們破了縣城,一把火全燒了,豈不妙哉?”
“妙哉!絕對妙哉!”劉三虎一拍大腿:“額讚成,反正搶哪也是搶,魚台沒有防備,咱們定能成功!”
“郝大掌盤,魚台縣有城牆啊,咱們都是騎兵,不好攻啊。”張武皺眉。
呂秀才笑:“魚台隻是一個縣城,城牆不過一丈五,咱們半夜到達,派十幾個兄弟用繩索攀上城牆,打開城門,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聽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是恍然。
“城中有多少兵馬呢?”張武問。
“不過就是一個破千總。”呂秀才笑:“狗朝廷的山東官兵主要集中在濟南臨清德州和濟寧,魚台縣這樣的小地方,根本顧不過來,隻要破了城門,魚台縣就是咱們的了,城中的金銀糧食隨便搶。距離魚台縣最近的大股官軍就是濟寧,但濟寧距離魚台縣一百裡,濟寧官軍得一天時間才能趕到魚台縣,如果他們來的人少,咱們就滅了他們,如果來的人多,嘿嘿,那就風緊扯呼,溜之大吉……”
“娘求的。還是秀才知道額的心思!”郝搖旗哈哈大笑。
郝搖旗是一個外粗內細的性子,乍看起來他對什麼也不在乎,但心裡卻精著呢,他當年總喜歡搖著大旗衝在最前麵,但卻總能毫發無傷,並非全部都是運氣的原因。此次被李自成委以重任,他可是絞儘腦汁的琢磨了好幾天。京師的朱家太子不是一般人,何況還有前山西巡撫吳甡的輔佐,想要暗夜偷襲,怕不是那麼容易,就算成功了,自己這四千騎兵的老家底,怕也是剩不了多少,白白為李自成做嫁衣了。
加上李岩在臨行之前那一番鄭重其事的叮囑,他越發覺得,濟寧不是輕易可以去的。
但闖帥的命令也是要執行的,如果緩兵不進,甚至是無功而返,以闖帥的脾氣,怕是不會饒他,因此想來想去,他把目標定到了魚台縣。魚台縣有糧有銀,,不但能完成闖帥的任務,也能大發一筆,最重要的是,他攻擊魚台縣屬於是出其不意,濟寧的官兵現在一定是全神戒備,等著他去進攻呢,但他偏偏不去。
眾人也都是笑。
比起突襲濟寧,突襲魚台縣的把握更大。誰也不願意去冒險,眾人當然同意。
張武雖然還有點猶豫,見眾人都同意,他也隻好點頭,畢竟郝搖旗才是主將,他隻是配合。於是郝搖旗開始分派命令,分完之後,令大小頭目回去睡覺,天一黑就出發,爭取在半夜抵達魚台城下。很快,流賊各個軍帳中就鼾聲如雷。
……
濟寧。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朱慈烺第一次感受到了對戰場未知的煎熬。
一個決定,可能影響戰局的勝敗和幾萬人的性命,這樣的壓力,絕非一般人能承受的。古人有句話,胸有驚濤而麵無平湖者,可拜為上將,雖然有點誇張,但卻說明一個主帥最需要的特質就是鎮定,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慌張,都需要保持冷靜。
這一點,帳中的任何人,從參謀司的三大參謀到兵部侍郎吳甡都是很好的證明,幾人雖然表情凝重,但一點都沒有緊張。
相比之下,作為主帥的朱慈烺還是有點嫩,在等待之時,忍不住露出焦灼之色。
晚上十點,斥候兵送來最新的情報。
董朝甫抓了兩個“舌頭”,一番拷問之下已經調查清楚,山林中的流賊騎兵不止五千人,而是有八千人,帶兵將領則是闖營中有名的猛將郝搖旗!
董朝甫現在在一百裡外的馬廟鎮,從馬廟鎮到濟寧,即便是快馬傳遞,也需要三個小時,也就是說,現在傳來的消息,是三個小時前的事情了。
這一來,馬進忠也認為郝搖旗會夜襲京營了,雖然郝搖旗不如劉宗敏和李過,但依然是闖營前三位的猛將,人馬又多了三千,以八千騎兵對京營兩萬步兵,勝算更多。郝搖旗好像沒有不來濟寧的道理。
吳甡卻臉色一變,搖頭:“不,流賊不會來濟寧了。”
“何以見得?”參謀司李紀澤問。
“如果闖賊真有突襲我大營的決心,那麼帶兵的就不會是郝搖旗,而應該是劉宗敏或者是李過!既然用郝搖旗,說明闖賊並不打算在濟寧投入主力,郝搖旗雖是猛將,但卻不是闖賊的親信,老夫在山西巡撫任上時,曾經和郝搖旗交過手,其人看似魯莽,其實相當精明,對自己的身份處境有相當清醒的認識,所以他不會來碰京營這塊硬石頭,但他又不能空返,所以他一定會找一個我們沒有想到的地方,狠狠咬上一口……”一邊說,吳甡一邊看著地圖,說到此,他忽然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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