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營騎兵大軍漸漸逼近。
穿著各式的衣甲,但基本保證人人有鐵甲,大部分都是老卒,手中武器混雜,有長槍也有長刀,還背著弓箭,各式雜色的三角軍旗下,是一張張黝黑乾瘦、但卻殺氣騰騰的臉。行進中全都默默無聲,唯有馬蹄和鐵甲相互碰撞,發出的鏘然之聲。
左良玉舉著千裡眼不放,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距離上一次他和李自成在郾城交手,相隔不過四個月,但感覺闖賊的騎兵好像更精銳了。
“嗚嗚~~”
闖營中軍號角響起,這是停止前進的命令。
在距離官軍防線還有五百步之時,闖營前鋒騎兵站住了,望著對麵的官軍騎兵,一個個麵無表情。最前鋒的三角軍旗下,一個胡須亂糟糟的陝北大漢望著左良玉“平賊將軍”的大纛,臉上露出譏笑之色。
郝搖旗在魚台縣兵敗,挨了李自成的軍棍,李過又剛剛在賈魯河邊受挫,劉宗敏要坐鎮中軍,袁宗第劉芳亮各有任用,因此現在擔任前鋒的是摳腳大漢白鳴鶴。
白鳴鶴對左良玉最為鄙視,每次和左良玉交鋒,他都能有所斬獲。
“噠噠噠……”
身後馬蹄急促如雨,白鳴鶴回頭一看。
一騎飛馳而來。
黑色駿馬,箭衣氈帽,打馬如飛,卻是少將軍李過。
李過催馬來到前方,遠望對麵的官軍軍陣,當見到在官軍的騎兵方陣前,還有三個步兵方陣,且打的是京營的“飛龍旗”之時,他臉色登時就是一變,尤其是列在左良玉中軍之前,那個看起來略小,人數略少的方陣,更是讓他緊緊握住了拳頭。
冤家路窄,又遇見他了。
“嗚嗚嗚~~”
這時,闖營號角再響,幾百名精騎護衛著一麵巨大的“闖”字的大旗從地平線上出現。
闖營騎兵立刻群情激動,手舉兵器,齊聲大喊:“闖!闖!闖!”
聲震四野,於天下之間久久回蕩。
果然是闖營精銳,聲勢駭人。
對麵的左營騎兵都微微變色。
“闖賊!”
左夢庚忍不住又喊了出來,還抬手指著闖旗。
左良玉皺起眉頭,這對個不成器、而且還沉不住氣的兒子,他實在是無語,想著自己之後,左夢庚怕是撐不起左營的擔子。奈何他全部的家人都死在了許州,現在就隻剩左夢庚這麼一個寶貝,明知所琢非玉,卻也隻能硬著頭皮強雕。
闖字之後,曹營旗幟也出現。
羅汝才騎一匹黑色的駿馬,臉色沉沉,在軍師吉矽和一乾武將的護衛下,率四千騎兵,在闖軍的左側列陣。
曹營四千,闖營一萬,一共大約一萬四千名騎兵。
隨著闖營和曹營騎兵的出現,殺機湧現,周圍的空氣也變的炙熱和緊張了起來,士兵握緊武器,戰馬不安的躁動,大戰一觸即發。
左良玉放下千裡鏡,冷冷道:“準備迎敵!”
“準備迎敵!準備迎敵!”
中軍官快馬傳令,隨著馬蹄之聲,從東傳到西,又從西傳回東……
李自成立馬闖字大旗之下,仔細的觀望對麵的左營軍陣。他沒有千裡眼,而且還是獨眼,不過眼力卻賊好,他清楚的看到,左營騎兵分為三部分,每部騎兵之前都列有步兵方陣,步兵方陣之前布置有一個個的拒馬樁和木排,不過明顯就是臨時趕製出來,不但不規則,木排使用的也都是草繩,質量應該不會太牢靠,怕是經不起一次衝鋒---太子督促各軍疾行,前鋒部隊除了兵器,其他器物都沒有攜帶,無法挖掘壕溝,隻能用長刀砍伐樹木,臨時趕製出了一些拒馬樁和木排。
觀望了敵情,確定了官軍的兵力和布置之後,李自成心中微有憂慮,原以為左營隻有騎兵,想不到卻多了三個步兵方陣。慶幸的是,官軍陣中並沒有火炮。這麼多年來,李自成對官軍的火炮最為顧忌,在他看來,沒有火炮的官軍,就像是失去利齒的老虎,畏懼程度大大降低。
李自成跳下戰馬,從地上摳起一塊土,輕輕捏碎,細土簌簌而下,他欣慰的點頭,朝劉宗敏道:“老天助我,天氣不錯。地上的泥土也很乾,正適合騎兵出擊。”
“闖帥,下令吧。”劉宗敏摩拳擦掌,請命出戰。
李自成拍拍手裡的土,抬頭再遠望官軍,臉色凝重的道:“……雖然沒有火炮,但官軍陣型嚴整,兵力也不差,這一仗怕是不好打啊。”
劉宗敏道:“外強中乾而已,一夜沒睡覺,就不信他們能有多少的戰力。再說了,咱闖營沒有惡戰沒有經曆過,還會怕左良玉區區九千騎兵嗎?”
李自成豪爽一笑:“那就乾!”翻身上馬,左右環視一圈之後,見眾軍都已經準備好了,一揮馬鞭,就要下令攻擊。
“叔父,且慢~~”
一個焦急的聲音阻止了他的發令。
李自成放下馬鞭,望著從前方返回的李過。
李過策馬揚鞭,馬急人更急,到了李自成麵前,氣喘籲籲地道:“叔父,不可強攻。”
“為何?”李自成問。
“左良玉騎兵有九千,步兵五千,我軍在兵力上並不占上風,且朱家太子的京營兵多使用火器,他們在左營之前列陣,我義軍如果強攻,必然會損失慘重。”李過焦急道。
李自成馬鞭一指:“並非強攻,而是要繞行攻擊,官軍擺開的陣勢不過三裡寬,前方雖有拒馬和步兵,但兩側卻沒有,額派曹營正麵猛攻吸引,另派兩軍繞行兩邊,從側麵猛衝。左良玉騎兵不過八九千人,在項城和郾城之時已經是我闖營的手下敗將,膽氣已失,又連夜奔襲,人馬疲憊,我料他必擋不住我闖營的猛攻!隻要左營潰敗,前麵的三個步兵方陣完全不足慮。”
李過搖頭:“不可叔父,京營兵變陣迅速,遠超我們的想象,我軍兵少難以撼動左營,兵多了,京營必然會於兩側變陣,阻擋我軍。再者,侄兒剛才縱馬到前方左側探查敵情,發現地上的草木被砍了不少,草叢之間隱隱有不少的絆馬洞。以侄兒之見,等後續步兵到達,我軍才宜進攻。”
絆馬洞,碗口大小的小洞,專用來對付騎兵,奔馳中的戰馬馬蹄一旦踏進去,立刻就會骨斷筋折。
“哦?”
李自成的臉色沉了下來。
正麵有拒馬和木排,兩側挖有絆馬洞,看來在倉促之中,官軍也是做了充分的準備。
“額去看看!”劉宗敏撥馬要前行。
“不必了。”李自成攔住他,用獨眼看著對麵的官軍方陣,沉思了一下,緩緩道:“補之說的對,官軍有步兵,咱們沒有,為萬全計,還是應該再緩緩。眼前的騎兵是咱闖營的老本,不可輕易冒險,劉芳亮的步兵再過兩個時辰就到了,不如再等兩個時辰,等劉芳亮到了,用步兵衝垮官軍的防線,再騎兵突擊。”
“額們步兵精銳會來,官軍步兵精銳同樣也會到。說不定官軍火炮也會跟著……”劉宗敏道。
“但他們不過數萬,我們卻是數十萬。以多搏少,還是我義軍占上風。”李自成下定決心:“傳令,全軍暫時歇息。”
……
原本準備進攻的闖營,忽然又鬆弛了下來,中軍處傳來“嗚嗚嗚”的號角聲,那是保持警惕,全軍暫時歇息的號令。隨即,闖營騎兵紛紛下馬,盤坐在馬前休息,有一小隊的騎兵卻從闖營陣中衝了出來,到了官軍戰前一百步,弓箭和鳥銃的射程之外,跳下馬來,扯開嗓子,對著官軍大罵了起來:“左良玉孬種,縮頭烏龜!”
“左良玉小妾偷人!”
“左夢庚不是左良玉的親兒子,是小妾偷人生的!”
“左良玉,你個老烏龜,你頭上好大的綠帽子!”
“左夢庚,左良玉不是你親爹,你親爹我在這裡呢!”
這一隊騎兵都是闖營選出來的大嗓門,一個個中氣衝足,將汙言穢語清楚的送到每一個左營士兵的耳朵裡。
他們罵一聲,身後的闖營士兵就哄堂大笑一聲。
年輕氣盛的左夢庚哪能受了這樣的侮辱?嗆啷一聲拔出了長刀,咬牙切齒的道:“流賊欺我太甚。父帥,給我一支人馬,我去斬了他們的狗頭!”
左良玉卻不以為意,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闖軍的辱罵,也沒有聽見兒子的請戰,隻自顧自的說道:“看來闖賊暫時不會進攻,要等後麵的步兵了。傳令,所有騎兵都下馬休息。”
“是。”
中軍去傳令,清脆的鑼聲響起,左營騎兵如蒙大赦,一個個都下馬休息,狂吃乾糧又喝水。
惠登相看了一眼左夢庚,對左良玉說道:“流賊罵的實在是不堪入耳,我營中有幾個大嗓門,足以將他們壓下去!”
左良玉淡淡搖頭:“不必,罵又罵不死人,省下那份力氣,一會殺賊吧。”說罷捋了捋長須,翻身下馬,盤腿坐在地上,閉目養神。
被晾在一邊的左夢庚好似明白了一點什麼,漲紅著臉,慢慢將拔出來的長刀又塞了回去。
騎兵都下馬休息,步兵也不再緊繃著身子,都坐下原地休息,隻有那一麵麵的長盾依然矗立,以防備流賊可能的突襲。
兩軍對峙,沒有人主動進攻
風吹過,除了陣中的那些汙言穢語,天地之間重新又安寧。但所有人都知道,眼前的平靜隻是暫時的,隻要戰鼓響起,這裡隨時都會變成殺戮戰場。
……
對左良玉的隱忍,李自成一點都不奇怪,他本就知道“罵陣”沒有效果,但罵陣對闖營自身士氣有一定的提升作用,所以他不排斥使用罵陣戰術。在罵陣的同時,他在親兵的護衛下,來到軍陣的最前方,隔著兩百步,觀察官軍的陣型和軍容。
這其中,他對京營的步兵方陣看得尤其仔細。
今晨之敗,李過詳細向他講述過,不過他並不覺得李過是敗在了官軍的火器,也不覺得火器能完全主宰一場戰爭的勝利和失敗,軍心和士兵的人數,才是決定一場戰場勝敗的關鍵。
李過之敗,隻要是大意了。
不過京營精良的甲胄,嚴整的隊列,還是讓他微微吃驚,他意識到,京營兵絕不是那些隻能打順風仗的地方官軍。
罵兵罵了一陣,都罵累了,見左軍沒反應,隻能悻悻然收兵。
“報闖帥,劉大掌盤的前營已到三裡之外!”
馬蹄聲響,探馬來報。
“好。”
李自成興奮。
等待的時間太難熬了。
很快,闖營陣後軍旗搖動,煙塵漫天,劉芳亮十萬步兵精銳中的三萬前鋒已經到達,都說人一過萬,無邊無際,三萬大軍在地平線出現,密密麻麻,連綿數裡,人踩馬踏,帶著滾滾煙塵,將賈魯河北岸都籠罩在了一片土黃色之中。
“闖!”
援兵到達,闖營士氣大振。軍士們齊聲大喊。
左營這邊卻有點色變,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紛紛跳了起來,騎兵更是上馬,防備闖軍可能的攻擊。
一炷香之後,劉芳亮親率的三萬闖營步兵主力和楊承祖率領的曹營步兵主力三萬人也到達了,加上前鋒三萬人,一共是九萬精銳。
闖營十萬大軍,將綠色的原野都染成了土黃色,一眼望過去,遮天蔽日,漫山遍野。
左營微微騷動,軍旗也有點搖晃,他們隻有一萬人,本就人少,敵人忽然又來了十萬大軍,軍力嚴重不足,麵對闖軍駭人的聲勢,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害怕。
左營大纛之下。
左夢庚緊張的咽了一口唾沫,臉色發白的對老爹說:“父帥,流賊勢大,我左營需早尋退路……”
一句話沒說完,就見左良玉一個轉身,“啪!”掄圓了手臂,一馬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臉上,怒發衝冠的叱道:“閉嘴!再胡說八道亂我軍心,本將殺了你祭旗!”
這一下力量太大,抽得左夢庚額頭上立刻就見了血,身體搖晃幾下,差點栽下馬去,退一步,捂著火辣辣地額頭,左夢庚目光驚恐的望著老爹,他不明白老爹為什麼會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這不是左營的“座右銘”嗎?今日怎麼變了?難道老爹想要憑著這一萬人馬,和闖賊的十萬人馬硬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