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朱慈烺在自己的中軍大帳裡,召見了兩個人。
李岩和紅娘子。
壕溝之戰,李岩僥幸逃生,其弟李茂卻慘死在壕溝之中,其後他本人和紅娘子都做了官軍的俘虜,連續的打擊令李岩仿佛是變了一個人,不但頹廢,而且沉默寡語,做俘虜的這二十天裡,除了和妻子紅娘子偶有交談,期間幾乎從不說話,不修邊幅,每日裡坐在帳篷外發呆,又或者仰望天空,喃喃自語。
照太子的叮囑,李岩和紅娘子都是被特殊關照的對象,不但準許他們兩人單獨住一個帳篷,飯食保障供應,而且行動不限製自由,大營範圍裡,允許他們隨意走動。當然了,需要有軍士的跟隨。
朱慈烺雖然忙得要死,但卻也沒有忘記關注李岩,每日黃昏的簡報,都會有李岩最新動態的彙報。偶爾,他還會做出一些批示。
除了發呆和仰望天空,李岩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醫務帳--剛剛被俘時,李岩肩膀有傷,醫務官李儒明親自為他處理包紮了傷口,此後兩人好像是交成了朋友,李岩每日都會到醫務帳,有時甚至會幫忙攙扶傷兵。開封之戰官軍雖然勝了,但卻勝的很是慘烈,輕重傷兵將近有五千人,更不用說還有流賊的傷者,十幾頂巨大的醫務帳就仿佛是一座座人間地獄,又像是一個個屠宰場,每日裡慘呼疼叫,鮮血淋淋,沒有麻醉藥的士卒,忍痛做各種手術,又或者在高燒中大喊大叫,胡言亂語。個中慘相,朱慈烺見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因為他擔心自己會吐出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決戰五日之後,該處理的傷員都處理了,醫務帳的慘烈程度稍微降低了一些,但依然不是什麼好去處,李岩卻堅持每天都去,有時候甚至能待上整整一天。
李岩,真是一個怪人。
“罪民李信、徐貞娘拜見太子殿下。”
李岩已經恢複了本名李信,徐貞娘則是紅娘子的名字。
兩人進到帳中,向朱慈烺雙膝跪拜。
朱慈烺坐在帥案後,第一次近距離的仔細觀察李岩。
方巾,青白的長衫,二十五六歲的年紀,麵容矍瘦,胡須微微,和傳說中一樣,確實是一個大帥哥。
隻是精神不太好,說話有氣無力,雙眼無光,病病懨懨的。
看來,他還沒有從開封之戰的大敗中走出來。
叩拜之後,李岩跪立不動,目光平視前方,不看坐在帥案後的太子,隻是看著帥案。
至於紅娘子,已經是熟人了,在京師時,朱慈烺曾經探過她兩次,每一次都是被她痛罵,後來朱慈烺便不去了,隻是令人將流賊在各地肆虐、屠戮百姓的塘報送給紅娘子看,但紅娘子不識字,而且也不願意看,於是朱慈烺就命令兩個看守她的女官每日讀給紅娘子聽,每日讀兩篇,一天不落。剛開始紅娘子是抗拒的,始終捂著耳朵,但時間長了,她多多少少的總算是聽進了一些,知道了各地流賊做下的滔天惡事,然後她的抵觸情況就沒有剛開始那麼強烈了,不過這並不表示她屈服了。
朱慈烺帶著她,前來開封戰場的途中,她不止一次的想要逃跑,但都被抓了回來。
此時再見過太子,紅娘子已經失去了在京師時的強大戰意,跪在丈夫身後,低著頭,靜靜地不說話--時過境遷,很多事情都不一樣了,她以前認為百分百正確,天理所在的地方,現在看起來好像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起吧。守信,賜座。”朱慈烺聲音淡淡。
“罪民不敢~”李岩和紅娘子再一次拜伏在地,李岩道:“我夫妻二人追隨李自成,犯下不赦之罪,今日見殿下,唯求一死。”
朱慈烺笑:“坐吧。難道你不想知道李自成敗亡的原因嗎?”
沉默了一下,李岩木然回答:“罪民這些天已經想明白了。李自成之敗,咎由自取。久圍堅城,兵馬疲憊,目光短淺,不聽人言,臨陣決斷,猶猶豫豫,身處險境,卻依然不願拚死一搏!有此種種,又焉能不敗?”
說話間,李岩聲音和表情都很平靜,但內心的波瀾卻是壓製不住,眉角不住的跳動,牙關也咬了起來。顯然,他還在痛恨中。
“還有呢?”朱慈烺問。
“士卒訓練不良,戰力不強,打不了硬仗。”李岩再答。說完,他就低頭不語了。
朱慈烺微笑讚許,點頭道:“漢泉所說的這幾點固然是李自成敗亡的原因,但並非是全部。在我看來,還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民心!李自成骨子裡就是一個流賊,毫不體恤民力。為了精銳主力,在賈魯河他拋棄了二十萬老弱,中牟縣之戰,他又拋棄了精銳主力,跟隨他的將士都被他棄之如敝履,賈魯河染紅的河水,中牟縣累累地屍體,都是他的罪孽,這樣的人,又如何能成大事?”
李岩,字漢泉。
李岩默然。
“再者,李自成隻破壞,不生產,所過之處,人煙凋敝,農耕荒廢,五十萬大軍,所有的軍需糧草全靠擄掠,如蝗蟲一般,到一處,吃一處,禍一處,莫說是中原開封,就算是天下糧倉的湖廣,被李自成這麼胡搞,怕也會變成赤野千裡。”
李岩低頭。
雖然沒有說話,但對太子所說,他心中已經是默認了,隻破壞,不生產是流賊的常態,自從加入闖營,他一直在努力改變,今年在鄭州設立知府,管理地方事務,就是在他的強烈建議之下而實施的,不過還沒有見到成效,李自成就敗了。
成王敗寇,他沒什麼說的,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寇。
“李自成,流賊也,無容人之量,無體恤百姓之心,他從洛陽敗退時,為了搜刮軍糧,竟然大肆屠戮。這樣的人,漢泉以為,不應該敗嗎?”朱慈烺盯著李岩。
李岩歎口氣,再叩首:“該敗!”
朱慈烺微微點頭,目光深深地凝望著李岩:“漢泉能直回我的問題,說明英氣猶在。漢泉之才,本宮一直仰慕,若李自成能聽從漢泉的謀劃,怕也不會敗的這麼慘。如今我大明內憂外患,遼東建虜狼子野心,窺我神器,張獻忠在南方屠戮百姓,我京營新建,千頭萬緒,急需像漢泉這樣的謀略全才,不知漢泉可願助我外抗敵虜,內平流波呢??”
李岩跪伏在地上,忽然不說話了,隻有明燭燃燒時的劈啪聲。
大帳靜寂了下來。
朱慈烺等待著,他知道李岩鬆是一個固執的人,對朝廷成見頗深,想要說服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良久,李岩抬起頭,目光第一次直視向太子,看向那個略顯稚嫩,但卻雍容尊貴的小小人兒,聲音悲涼:“殿下的厚愛,罪民感激不儘。然染黑的白布,不能恢複原先的潔白,折斷的竹子,再難長出過去的節氣。罪民已經從賊,罪孽深重,能苟活這麼長時間,已經是殿下的恩賜,罪民不敢再有他想,望殿下成全!”
說完,再一次拜伏在地。
這是拒絕了。
他身後的紅娘子卻是驚得抬起頭,眼眶中都是淚水。
她夫妻能不能活命,全在太子的一念間,現在太子不但是給出了活路,而且要重用,但李岩卻不從,作為妻子的她,想要勸,但又知道勸不住。
朱慈烺臉色沉了下來,李岩的頑固,超出他的想象,都到現在了,居然還不歸順朝廷,難道是想要為闖賊李自成殉葬嗎?這麼多的苦心和禮遇,難道都白費了嗎?李岩,你是鐵石心腸嗎?
一股怒氣瞬間從胸腔中澎湃而出,一時,朱慈烺幾乎忍不住就要令人將李岩推出去斬了,一了百了。或者像羅汝才一樣,押到京師,交給朝廷處置,最後的結果必然是現俘闕下,淩遲處死。
站在朱慈烺身後的田守信和鞏永固都是怒,兩人覺得,李岩真是太不識抬舉了,太子殿下都親自屈尊納才,要重用於你了,你竟然拒絕,你是腦袋鏽掉了嗎?
不過,朱慈烺還是冷靜了下來。
為君為將者,最怕的就是怒。
所謂君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怒氣會讓人喪失理智,失去判斷力。
清代名臣林則徐少年時性情剛烈,脾氣急躁,其父林賓日親筆寫下“製怒”二字懸於林則徐的書房之內,並為其改名“則徐”,意思是要他控製脾氣,處事舒緩,其後林則徐就將“製怒”當成座右銘,時時警策自己。
康熙賜雍正的座右銘,“戒急用忍”,也有此中意思。
朱慈烺站起來,在案後踱了幾步。
他隱隱意識到,李岩的頑固,可能跟弟弟的身死有關,李岩對弟弟心有歉意,在弟弟為自己而死的情況下,不願意獨活。
李岩不能放,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尤其是在李自成還沒有被剿滅的情況下。但也不能殺---古來的仁君,都秉持不殺人,少殺人,朱慈烺不敢向他們看齊,但總想著儘可能的少殺人,尤其是李岩這種有才德的人。與之相反,對那些禍國殃民的勳貴王族,從朱純臣徐允禎,一直到最近的福王和秦王,他始終都抱持著必殺之心。
想一想,朱慈烺心中有了主意,目光看向李岩,冷冷道:“李岩,你跟隨李自成,為禍中原,罪孽深重,一死難以贖罪。我聽說這幾日你在醫務帳留連,想必你對醫術頗有興趣,既如此,我就罰你一生學醫,治病救人,以贖前罪吧。記著,沒有我的允許,你一輩子也不能離開軍營!否則,我必不寬容。”
聽到太子的處置,李岩愣了。
哀莫大於心死,他抱了必死之心,在忤逆太子的情況下,他以為太子必然會大怒,但想不到,太子居然忍了他,一輩子不能出軍營的懲罰聽起來很嚴厲,但其實卻是一條活路。
李岩身後的紅娘子大喜:“謝殿下,謝殿下~~”喜極而泣,連連叩首,已經是哭了出來。
相比於李岩,女人的心思總是比較軟,在京師時她頑固對抗,死也不怕,但當見到丈夫,見到闖營這場稀裡糊塗的大敗,又知道闖營的一些惡事,特彆是李自成獨自逃生,不顧兄弟們的行徑,令她心灰意冷。現在,她隻想和丈夫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戰陣殺伐,兵戈鐵馬,她已經不想再經曆了。
朱慈烺臉色冷冷。一揮手:“下去吧。”
李岩跪著不動,臉上表情複雜無比,驚訝,木然,不理解,或許還有一絲的不接受。
紅娘子使勁拽他的袖子,哀求道:“相公,快謝恩,快謝恩啊!!”
良久,李岩終於長歎一聲,跪伏在地。
“走吧李公子。”唐亮聲音冷冷。
……
等李岩和紅娘子退出後,朱慈烺坐在帥案後,心中微微歎息,他能感覺到,李岩隻所以不降,還是因為抱持了最後一絲對李自成的忠心,一個人的頑固,或者說是愚忠,可以到這種地步嗎?即使已經兵敗,即使已經看清了主上的真麵目,卻依然要矢誌不渝的追隨到底嗎?
夜晚,朱慈烺巡營歸來,剛進了大帳,解了披風,唐亮就呈上了一碗熱湯,不用問,又是顏靈素做的,朱慈烺心中湧動著暖意,在案後坐下,用小勺品嘗,眼睛不經意一抬,發現一個小孩正躲在帳門口帷幔處,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偷偷向他張望呢。
放下小勺,招手笑:“小寶,來!”
小寶卻也不懼,見太子招手,立刻就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旁邊有一雙玉手想要拉他,但卻沒有拉住。
朱慈烺抱起小寶,親他紅撲撲、柔軟的臉蛋。小寶卻是抗拒,雙手推他的嘴,扭頭喊:“姐姐,姐姐~~”
田守信和唐亮都是笑。
帷幔處,那個靜若西子的倩影已經跪下了……
……
八月二十三日,朝廷援救開封的大軍,分批從開封啟程,返回原駐地修整,開拔之前,朱慈烺舉行了最後一次大規模的軍議,布置下一步的戰略,凡參將以上的將官都參加。
如今,李自成下落不明。(高氏和牛金星雖然在陷在了朱陽關,但官軍並不知道,以為他們已經隨李自成逃跑了)袁宗第的殘兵從南陽府逃回了陝西洛南,三邊總督孫傳庭正在調查兵馬圍剿,河南地區已經平靜,加上河南流民眾多,糧草從江南轉運不易,留在河南的十幾萬官軍要儘速挪到需要的地方,以減輕河南的糧草負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