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玉和宋天顯則有不同的看法,張家玉認為,流賊兵原本也是出身良善,不過是被生活所迫,或者被流賊裹挾,從而變成了惡人,但他們並非不可挽救,隻要朝廷善待他們,曉以忠義,他們對朝廷的忠心,不一定就比良家子少。比如在襄城戰死的參將李萬慶,他原本綽號射塌天,是一名流賊,但自從被朝廷招安之後,就忠心耿耿,跟著官軍四處剿賊,從來沒有二心,更不用說戰死在葉縣的劉國能。
流賊並非不可改變。
宋天顯也是這麼認為的,他稟報道,就半個月的思想工作來看,流賊兵心中的顧慮並沒有消除,擔心朝廷會秋後算賬的心理依然存在,要想令他們安心操練,忠心朝廷,就必須儘快清除他們心中的顧慮。
於是朱慈烺最後定下了三條降兵使用的規範,第一,精心挑選,第二,給予尊嚴,第三,分批使用。
所謂的精心挑選,不止是武力戰陣,也包括思想。
所謂的給予尊嚴,就是每一個被挑選進入精武營的流賊兵,都一視同仁,雖然最初製定的計劃是,降兵第一年半餉,第二年全餉,第三年才能和一般京營士卒一樣,擁有十畝的餉銀田,不過朱慈烺想來想去,決定改變計劃,每一個被挑選進入精武營的流賊兵,都可以和良家子一樣,享受京營全餉和十畝餉銀田。如此,流賊兵就不會感覺到自己被歧視,以至於心生怨氣。
最後的分批使用,則是將降兵打散了,分散到各隊各營,降兵的總體人數不能超過各隊各營的三分之一。
今日是五千降兵第一次挑選,並且加入各營各隊的日子。
五千降兵,第一批有一千人考核合格,準予進入精武營,而剩下的四千人,仍需要操練和觀察--其實另外四千人也完全可以加入精武營了,但朱慈烺故意延遲他們,一來一下加入這麼多的降兵,怕精武營人心不穩,第二,通過分批分次的加入,不知不覺的,就將降兵們分化了,如同是將他們分成了不同的年級,高年級的士卒對低年級的會有輕視,低年級的對高年級的則是不服,這一來,就避免了降兵的抱團。各級將官可以分而治之。
此時,合格的一千名降兵穿著最新的甲胄,持長槍大盾,在校台的前方左側列陣,陣型嚴整,精神麵貌非常不錯。有軍官和軍中的文書,依次為他們分發小木牌。小木牌是士卒身份的代表,上麵刻有編號,由士卒隨身攜帶,即便是戰死了,也知道士卒姓甚名誰。
拿了小木牌,就等於是精武營的兵了。
而沒有通過的四千降兵則穿著布衣,在右側列陣。望著對麵的一千同伴,眼中都是羨慕。
在太子到來之前,思想教導官宋天顯已經大聲宣布了精武營的待遇,每一個人考核合格,進入精武營的降兵,都享受精武營的全部待遇,每月二兩五千的餉銀,戰死受傷有撫恤,每人十畝田的餉銀田,回到京師後,立刻就可以分發,餉銀田退伍歸還,但軍功田永遠歸個人所有,子弟傳承——就明末來說,這樣的待遇簡直是一般士卒不敢想象的,降兵們忽然明白,怪不得精武營的戰力這麼強,考核這麼嚴,原來待遇竟然是這般的好。
這些人隻所以當流賊,本質上不過就是想要混口飯吃,如果當官軍的待遇比當流賊好,不但自己,連子弟都有保障,他們又有什麼理由不忠心呢?
“咚咚咚~~”
鼓聲擂響,但不是戰鼓,而是寂靜鼓。
此鼓一出,整個大校場立刻就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看向了正前麵的大校台,看向了站在台上的那個身穿大紅龍紋便服的小小太子。
降兵們的眼神裡都充滿了畏懼,不止是因為朱慈烺是朝廷太子,更因為朱慈烺在賈魯河和中牟縣表現出的戰意和決絕。
朱慈烺臉色嚴肅,目光灼灼地望著下麵的五千降兵,開始講話。
“我是太子,但我今日不是來訓話的,我隻是想和諸位談一談,人活一世,除了生存,還有沒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朱慈烺聲音不高,但卻很清朗,正好又是順風,清楚的將他所說的每一字都送到了降兵們的耳朵裡。
降兵們屏氣凝息的靜聽。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是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知道你們中間的很多人,隻所以會參加流賊,不是為了自己,乃是為了親人,你們不忍看他們餓死,所以不得不造反。在此我向各位保證,這樣的事情,不會再在陝西河南發生了,我已經調集錢糧,一共八十萬石,正陸續從江南起運,不日就會運到河南,河南境內的流民百姓,隻要他們聽從調配,就絕不會餓死!”
降兵們微微騷動。
這樣的話,他們以前並非沒有聽過,各地父母官都曾經做過這樣的承諾,但最後卻都食言了,但朱慈烺不是普通的官,而是太子,是大明未來的皇帝,從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金口玉言,是要載入史冊的,這一次應該不會再食言了吧?
“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朱慈烺目光冷烈:“諸位參加流賊,活了自己和家人,但卻也害了彆人的親朋和家人,每一個死在諸位刀下的人,諸位捫心自問,有多少是老幼,又有多少是無辜的人?”
降兵們都低下了頭。
有的是真慚愧,有的是假裝。
“老天爺都在天上看著呢,善行惡果,所有人都逃不過,包括本宮在內,但凡是做了壞事,上天都不會放過。死後都會下十八層地獄,拔舌抽筋,刀鋸油煎,永世不得超生,痛苦無法形容!而那些罪行稍輕的人,即便可以投胎,也是轉為畜類,做牛做馬,辛苦一生,以償還上輩子的罪孽。而他們的子孫後代,則會因為他們的罪孽,世世代代不能翻身……”
聽到此,所有降兵都低下了頭。
即使那些膽大妄為,沒有愧意的降兵,心中都不免有點忐忑了。
不畏法律,不信主義,但唯獨懼怕鬼神和報應,更怕禍及子孫。
這個時代的百姓,大多如此。
“但並非不可轉圜,諸位都還年輕,都還有償還罪孽的時間,隻要為國為民,何愁老天爺不開眼?想當年尉遲恭也是流賊出身,造反殺了不少的百姓,最後跟了唐太宗,衛國家,擊突厥,西滅吐穀渾,東平高麗,現在不也成了門神嗎?”朱慈烺道。
聽到此,降兵們都是眼睛一亮。
這些大功績,並非是尉遲恭做的,尉遲恭也沒怎麼殺過百姓,但降兵們並不是太清楚,直覺就是相信了太子,更知道尉遲爺爺最後是真的做了門神。
朱慈烺踱了兩步,給降兵們一定的消化思考時間,然後忽然問:“諸位可知,我大明朝最大的外敵是誰嗎?”
無人回答,即便有人知道答案,但在太子麵前,在沒有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敢輕易回答。
“你說。”
朱慈烺抬手指向了一名降卒。
那降卒緊張的話都說不出了,支吾了好久,才好不容易從牙縫裡擠出了四個字:“關……外建虜。”
朱慈烺微笑鼓勵,又指另一兵:“你說。”
“建虜!”有太子的微笑鼓勵在前,這兵回答的很堅決。
看來,建虜是大明之敵這個概念,連闖營降兵都是清楚的。
“不錯!”
朱慈烺大聲道:“就是關外的建虜,為什麼說他們是我們的外敵嗎?因為建虜占我遼東土地,殺我漢人,虜漢人給他們做牛做馬,當奴隸,他們可不管你有錢沒錢,隻要你是一個人,他們就要把你擄走,終生不得自由。有人說,建虜在遼東,沒有禍害我的家人,關我什麼事啊。最初的時候,遼西的百姓,京畿的百姓,山西的百姓都是這麼想的,但崇禎二年,四年,九年,十一年,建虜已經四次繞道入塞,京畿保定山西受害嚴重,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他們擄走,趕牲口一樣的帶回了遼東,再也不能回家鄉,山西保定之後就會是山東,河南,陝西,甚至是江南!”
朱慈烺環視降兵:“而這,正是朝廷需要諸位的地方,隻要諸位奮起,不但能拯救遼東的百姓,也能避免從你們的家人親朋,被建虜擄走,更能將功贖罪。改過自新、建功立業!”
降兵們又騷動。
雖然是流賊兵,雖然很多人不識字,但並不表示他們不知道天下事。建虜占據遼東,禍害京畿山西,凶殘無比的行徑,他們所有人都聽過的--建虜人,茹毛飲血,總是和我們漢人不一樣的,我們不能讓他們騎在頭上。如果能打敗建虜,不也能和尉遲爺爺一樣,將功贖罪嗎?即便不能當門神,也不用下油鍋了吧?
朱慈烺的話,輕易就把降兵們心中的血點燃了。
朱慈烺感覺到了降兵們情緒的波動,於是繼續道:“建虜人想要的,隻是我們漢人的美女和錢財嗎?不,不是,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坐我們漢人的江山,做我們漢人的主子!隨意奸1淫我們的妻女,將我大明的大好河山,變成他們的跑馬場,就像蒙古人一樣,建立他們的王朝,將漢人列為最低等的下賤人。可兩百七十年前,我們剛把蒙古人趕走,現在還要再讓他們回來嗎?”
降兵們的情緒波動更明顯。
隻差把那個“不”字喊出來了。
朱慈烺趁熱打鐵:“好男兒當殺敵報國,去開疆擴土,而不是欺負百姓,所以今日我隻有三句話要和諸位說,第一,諸位從今日起就是我精武營的將士,是我的袍澤了,不管你們過去是什麼人,做過什麼事,隻要從今日起忠心朝廷,殺敵報國,朝廷就絕不會虧待你們!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降兵們都如釋重負。
“第二,你們中間大部分都是陝西人,這些年陝西遭了災,年景不好,如果你們在陝西還有家人,可以告知軍中的文書官,由京營負責把她們送到京師,和你們團聚,所有費用,皆由京營承擔。”
“第三,京營是皇帝的親兵,是我大明朝最精銳的部隊,現在由我統領,是未來要和建虜決戰的部隊,諸位如果是爺們,就去殺建虜,收遼東,流芳百世,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英雄,與門神爺爺尉遲恭同列。如果膽小了,害怕了,現在就退出精武營。如果現在不退,以後在戰場上畏畏縮縮,或者有什麼二心,我絕不會輕饒!”
說的最後,朱慈烺聲音越發嚴厲。
當然無人退出。
靜寂之中,忽然有一人從太子右首邊的人群中走了出來,振臂大吼:“我等願跟隨太子殿下,改過自新,殺建虜,收遼東,忠心朝廷,矢誌不渝,有違此誓,天必噬之!”
乃是田見秀。
自從勸降李來亨成功,完成太子交給他的任務後,又照太子所說,寫了自白狀之後,田見秀算是徹底的放開了心防,不再裝模作樣的擺架子,而是實實在在地做了一些工作,據侯恂說,田見秀主動給降兵們做思想工作,他是陝西人,又是李自成的左右手,他說出來的話,有時比思想教導官更有說服力。見他工作積極,侯恂便許了他一個八品以下的小官職,如此,田見秀的乾勁就更大了,比如他說,李自成並不是大家想象中那麼節儉,又說李自成是一個無能的男人,所以沒有子嗣。
初聽到時,朱慈烺對田見秀的無恥,頗為不屑,但細細一想,又覺得安撫降兵,還真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有田見秀帶頭,降兵們立刻群起響應,振臂高呼:“殺建虜,收遼東,忠心朝廷!有違此誓,天必噬之!”
五千人齊聲呐喊,聲震天地。
在場的文武官員,對太子的演講都佩服的五體投地。
先用善惡相報、十八層地獄做恐嚇,再用建虜的威脅拉成統一戰線,最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引之以利。
就算是有些流賊降兵心中還有一些二心,但在太子的熱血鼓動之下,怕也是要煙消雲散了。
吳甡和侯恂都是歎服。
一乾總兵們更是連連點頭。
眾文武之中,一雙複雜、帶著恐懼的目光,盯著朱慈烺不敢放,卻是東廠提督太監王德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