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來,從開封到京師,都是過黃河,走衛輝、彰德、邯鄲、保定到京師的官道。這一條道不但近,而且官道寬敞,適合馳騁。
但朱慈烺這一次卻是兵分兩路,精武營左柳營工兵營的步兵部隊走衛輝、彰德、邯鄲的官道,經保定直回京師,其中,劉肇基率馬進忠楊軒為前鋒,精武營吳襄、左柳營馬德仁統領大軍在後。
而太子本人連同吳甡率領三千營和武襄左衛等騎兵部隊卻是過黃河,走懷慶府,往山西而去,設定的路線是經寧山衛(今山西晉城),到潞州衛(山西長治),稍停頓,再往黎城,繞到彰德府的涉縣,最後再快馬追上前行的步兵部隊。
朱慈烺隻所以執意要去山西繞一個圈,不止是想要了解山西百姓的生活和各地兵備駐防的情況,以為明年的山西大旱做準備,更是想要見一見山西的兩個關鍵人物:山西巡撫蔡懋德和山西總兵周遇吉。
蔡懋德和周遇吉都是明末忠臣,周遇吉血戰寧武關,蔡懋德身死太原城,太子深為敬佩,既然從山西過,當然就要見他們一麵,所以提前半個月就派人到太原傳令,以剿匪事宜的名義,請蔡懋德和周遇吉到潞州衛相見。
吳甡曾經是山西巡撫,這一次也算是舊地重遊。
原本,朱慈烺心情大好,開封大勝,令他一吐心中的鬱悶和擔憂--曆史並非不可逆轉,李自成敗了,建虜還會遠嗎?朱慈烺,你大有可為啊!
但剛過了黃河不久,他就聽到了一個噩耗,令他心情一下就沉到了穀底。
兩天前,京惠商行的少東家趙直,在京師被京營提督、小襄城伯李國禎杖斃了。
第一時間,朱慈烺的氣血就往上湧,怒不可遏。
李國禎,這是在挑戰他啊。
京惠商行是他的得力臂助,若不是有京惠商行,二十萬官軍在開封的糧草供給就不會這麼及時和充足,論功勞,趙敬之不亞於任何一個在戰場上廝殺的總兵。接下來河南糧米的供應,就更是關鍵了,朱慈烺雖然對河南官紳做出了承諾,但一時卻無法湊集到那麼多的現銀,趙敬之在南方購米,卻都是真金白銀的支出的,如果要賒賬,這中間的躲閃騰挪,節支簡用,都需要趙敬之自己想辦法。朱慈烺對京惠商行的要求是,不管你想什麼辦法,最少得支撐一個月,一個月後,我會有銀子給你。
這不是一件能容易做到的事情,但趙敬之默默承受了,沒有任何抱怨。
萬萬沒有想到,值此關鍵時候,趙直卻出事了。
趙直,趙敬之的長子,一個非常嚴謹,彬彬有禮的年輕人,在京師時,朱慈烺見過他兩次,對他印象極好,對趙敬之的家教更是佩服,不論長子趙直還是次子趙桓,都是一時人傑,真不知道趙敬之是怎麼培養出來的?
雖然沒有選擇入仕,但兩兄弟的才識都是不低的,趙桓現在隨父親在江南收購糧米,趙直在京師總行坐鎮,照顧生意。正因為有他的坐鎮,其父趙敬之才可以安心在江南購糧,以支援太子的剿匪大軍,現在趙直被李國禎打死,趙敬之如何還能安心為太子供糧?他一心一意的幫助朝廷和太子,難道就是為了這樣的結果嗎?
再者,人命關天,即使是崇禎帝在關乎人命的事情上都是小心謹慎,李國禎
又何敢打死人?
等詳細看完軍情司的密報,了解事情的過程後,朱慈烺心中的歉意和憤怒就更多。
某種意義上說,趙直是他政策的犧牲品。
自從撬開海運的一絲門縫,朝廷準許廣東福建兩省的糧米通過海運而不是漕運,直接運到天津,再送京師之後,朱慈烺和負責運糧的沈廷揚有君子約定,除了運送官糧,沈家的船號還要運送京惠商行從廣東福建等地購買的商品糧,且是獨家許可,除京惠商行外,不能和其他任何糧商合作。
朱慈烺的思謀很簡單:海運成本低,京惠商行不但可以依靠低成本的糧米平抑京師的糧價,同時也能擴大市場占有率。
六月中旬是廣東福建兩省夏糧收獲的時間,七月初,京惠商行采購的第一批廣東糧米就送到了京師,然後立刻掀起了轟動---京惠商行的糧米,和同行相比,每石差不多便宜一兩銀子,一斤就相差四五文銅錢,雖然因為運量的原因,不能敞開供應,隻能定點定額,但卻足以令百姓們轟動了。
很快,京惠商行就聲名鵲起,每日不等開門,就有大批的百姓圍在門前,等候買糧。
剛開始,其他糧商並沒有太在意,以為京惠商行剛開業,是在嘩眾取寵賺人氣,過了這幾天就會恢複正常價錢。不想一連半個月,京惠商行的米價始終低廉,他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京惠商行所販售的糧米,並非是漕米,而是從天津轉運來的海米。
這一來,糧商們都坐不住了,海米比漕米成本低,這點常識,糧商們還是知道的。糧米這東西不比其他,一旦賣不出去,屯到糧倉中,到一定時間就會黴變,更何況這關係到市場占有率和長期的地盤,於是他們聯合起來,一致向京惠商行施壓,要求京惠商行不得破壞行規,應該采用和他們相同的市場價錢。但趙直不理。
其後糧商們使用各種辦法擠兌京惠商行,比如雇傭流氓搗亂、或者雇人到京惠商行反複買糧,但這些伎倆都被趙直一一看破並化解--朱慈烺事先就有預料,提前給留京的東宮錦衣衛打了招呼,有東宮錦衣衛的暗助,所有敢到京惠商行鬨事的人,沒有一個能占到便宜。
正麵打不開,糧商們又開始使用陰招,有人向趙直發死亡威脅,有人到順天府告狀,說京惠商行藏私,請官府到京惠商行稽查,又有人向朝中的權貴求援,以求除掉京惠商行這個破壞市場行情的老鼠屎,又或者自己也能走海運的後門。
但同樣無用。
這一場商戰,前後持續了一個月。
其間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但卻也是驚心動魄。
而後,一些聰明的、膽小的糧商已經看出了京惠商行背景的強大,不敢再和京惠商行爭鋒,而是悄悄調低了自家糧米的售價。
但一些大糧商,尤其是一些自認有背景的糧商,卻仍不願意服輸。他們都在觀望,想著廣東福建兩省的糧米畢竟有限,京師這麼多人,看你京惠商行能堅持多久?
而隨著開封之戰的結束,京惠商行和糧商們的矛盾更加激烈。
河南有百萬流民,所需要的八十萬石糧米,非京惠商行一家所能承擔,為了鼓勵糧商們向河南運糧,朱慈烺決定公開的抬高河南的米價,京惠商行運到河南,賒賬給官府的糧米,最低五兩一石,甚至可以到六兩。反正流民也買不起,一兩一石和五兩一石,對他們沒有任何區彆。曆來,官府在災區都是強壓米價,造成的結果就是黑市泛濫,有價無米,朱慈烺這一次是反其道行之。給商人足夠的利,令他們往河南運糧。
這一來官府的賑災成本會增加,原本三百萬兩銀子的預算,怕是要增加到四百萬兩了,不過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筆銀子終究是到京惠商行的口袋裡了。
河南米價五兩,京師隻有三兩一錢,那些通過漕運,原本要運送京師的糧米,大部分都不會再北上,而是會轉運到河南。但一般糧商可不敢賒賬給官府,他們要賣糧,隻能賣給有錢的大戶和寺院,大戶和寺院在官府的強製要求下,都在招募流民,大興土木,這一來,就間接的減輕了官府賑災的壓力。
原本這是一石二鳥,但朱慈烺沒想到的是,這一政策卻激化了京師糧商們和京惠商行的矛盾。
因為京師糧商的成本又被推高了,但價錢卻在低檔。
同樣是你京惠商行,同樣的糧米,憑什麼你在河南賣五兩,在京師卻隻賣二兩五錢?你這是在河南賺錢,在京師賠錢啊,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獨霸京師的糧米市場,不給其他糧商活路!
事關生死,糧商再一次聯合了一起。
不過因為已經意識到了京惠商行的強大背景,所以這一次他們沒有再敢蠻乾,而是托人找到了小襄城伯李國禎。
為什麼找李國禎?
因為京惠商行和京營是有業務往來的,京營的雞鴨魚肉,都是由京惠商行供應的,趙直這個人軟硬不吃,糧商們約了他好幾次,想要談判,但趙直始終不肯見麵,所以糧商們想請李國禎當一個中間人。李國禎是小襄城伯,又是京營提督,趙直不給彆人,還能不給李國禎麵子?
李國禎風度翩翩,長袖善舞,是京師的名人,和京師富商巨賈頗有交往,這一次太子帶軍出征開封,精銳將領都跟著去了,獨留他主持京營事務,令他十分憤懣。“有誌難伸”的情況下,他幾乎是每天都喝酒,且每次都喝醉。聽到富商邀請,他也沒有多想,當晚就赴宴了。糧商們也甚是乖巧,見了小襄城伯,並不提糧米之事,隻是一勁的拍馬屁灌酒,等喝得差不多了,這才提出京惠商行的事情。
李國禎是小襄城伯,對京師米價的變動,一點都不關注,對糧價商戰,更是一無所知,聽到富商們不過就是想要見趙直一麵,已經喝高了的他想也沒想的就同意了--不過就是一個給京營供應雞鴨魚肉的商人嘛,有什麼大不了的,喚他來見就是了。
聽到李國禎召見,趙直不敢怠慢,急急來見。不過進了酒樓,見京師的幾大糧商全部在場之後,他立刻就明白怎麼回事了。趙直,人如其名,雖然經商有成,但本質上還是一個直性子人,見李國禎喝多了,語無倫次,又懶得和那幾個大糧商說話,於是向李國禎客氣了兩句,轉身就走。李國禎喊都喊不住他。
眾人麵前,李國禎栽了一個大麵子。
像李國禎這樣的人,最在意的就是麵子,加上他心情本就憤懣,這一來登時就勃然大怒!
不過怒雖然怒,但李國禎並沒有喪失理智,莽夫一樣的追出去,而是起身離席,直接去京營。一番安排之後,半夜時分,派遣一隊兵丁,將趙直捉到了京營。
“雞是死的,肉是臭的,我京營的銀子,就那麼好掙嗎?”李國禎一拍桌子,怒喝。
趙直立刻明白,自己被陷害了。今日他剛往京營送了一批肉,事先他都檢查過,絕對沒有死雞和臭肉。
趙直不承認。大聲喊冤。
李國禎卻不給他辯解的機會,一聲冷笑:“奸商欺我,來人啊,杖四十!”
正常情況下,杖四十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不想李國禎手下的那幾個親兵想要獻寵,暗地裡下了死手。
趙直竟然被當場打死了。
李國禎出了一口惡氣。雖然打死趙直並非他的本心,不過他也並沒有太在意,一個商人嘛,有什麼了不起?回到府中倒頭就睡,直到被老爹李守錡用拐杖砸醒,一番痛斥,他才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趙直雖然隻是一個商人,但卻是太子特批的商人,京營的後勤補給,隻要是京惠商行有的,都要優先使用。更何況京惠商行能通過海運運米,在河南又大肆向官府供應糧米,這樣的大手筆豈是一般商人能有的嗎?
“如果我料的不錯,京惠商行的幕後老板就是太子。趙氏父子是太子的得力助手,你杖殺了趙直,太子焉能放過你?”
李守錡暴跳如雷,雙眼冒火,額頭上的青筋一根根的凸顯了出來,拐杖狠狠點地,都快要把地磚點破了。自從李國禎做上京營提督,他就有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兒子在太子手下遲早要出事。令兒子辭職,兒子卻又不聽,無奈,他隻能暗中關注,時時提點兒子,但想不到還是出事了。
李國禎是他的獨子,他襄城伯府未來的繼承人,無論如何他也要衛護。
“就是一商人……再者,我也不是無緣無故,誰讓他那麼不經打的?”李國禎還嘴硬。
“逆子!死到臨頭猶不自知,你以為太子是好欺的嗎?”
李守錡怒不可遏,一拐杖就掃了過去,砰,拐杖斷為兩截,李國禎慘叫一聲,被打得翻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