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座上的崇禎帝就更不用說了,他看密報一共看了三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才交給王之心,令王之心傳給眾臣。在這之前,錦衣衛隻密報太子從張家口押解了很多的馬車而來,有銀子有糧食,但具體數目,錦衣衛卻沒有打探清楚。這是最高機密,隻有朱慈烺和極少數人親信知道,錦衣衛能耐再大,也不可能從張家玉他們的嘴裡探聽到消息。
當見到“一千一百萬兩”的數字時,崇禎帝雙手發抖,全身的血都沸騰了起來。
天知道,為了銀子,他都已經愁白了頭,宮中府中但有銀器的物件,全部都拿去融化成了銀錠,當作軍餉或者是賑災銀發了下去,即便如此,各地催銀催餉的奏疏,仍然是雪片般的飛來,感覺就像是一個無底洞,十萬二十萬的,怎麼填也填不滿。
但現在是一千一百萬兩,而且是現銀。
崇禎朝的國庫中,從來都沒有一次出現過這麼多的現銀。
如果不是當著群臣,如果不是要保持皇帝的尊嚴,崇禎帝一定會哈哈大笑,在殿中狂舞一番。
這一刻,崇禎帝已經完全忘記了太子包圍張家口,私自抄家,甚至關閉張家口貿易的大膽行為,他現在心中隻有一個想法:哈哈,我有銀子了,朝廷有銀子了。那些我欠的,欠我的,終於可以一次性的算筆總賬了!
任何收益都需要有付出,或者說需要有成本,當收益超出人們的想象,幾十甚至是上百倍的時候,人們就可以原諒或者是忽視付出的慘重。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如果隻是幾十萬兩銀子,甚至是一百萬兩銀子,群臣都不會輕易放過太子,但一千一百萬兩這個巨大的數字一拋出來,群臣都被震撼了。
作為大明朝士大夫金字塔上的一群人,他們對大明朝財政困窘,以至於天下大亂的病因,有相當的了解,如果國庫充足,如今的危局至少可以緩解一半。這一瞬間,再沒有人糾纏太子在張家口的膽大妄為,所有人都發蒙,都狂喜,都興奮。
朝堂變成了狂喜場。
其中最驚喜的莫過於兵部侍郎吳甡了,從昨天到今日,吳甡一直都默默,不論崇禎帝的懷疑和不滿,還是朝臣們的攻訐,他都一概假裝不知,為了就是不給太子找麻煩,製造敵人,現在他終於可以一吐心中的怨氣了。太子抄查出來的一千一百萬兩銀子,比任何鏗鏘有力的說詞,都更有說服力。
“哈哈哈哈~~”吳甡捧著密報,笑出了聲。
四臣內閣也都有點失態。聽見蔣德璟和戶部尚書傅永淳同聲在問:“太子的銀車走到了哪裡?什麼時候可以到京師?”
隻有少數幾個老學究仍然不能原諒。
爾愛其羊,我愛其禮,不管太子抄了多少銀子,都不能改變太子膽大妄為,逾越法紀的現實!
“陛下~~老臣有一言~~”
一片混亂中,忽然有人高聲而喝。
朝堂靜下來,所有人都看過去。
發現喊話的人是少詹事黃道周。
黃道周須發斑白,乾瘦的臉上毫無喜色,舉起手中的朝笏,朝崇禎帝高聲道:“太子殿下抄回了如此多的銀兩,是大喜!但群臣如此不顧朝堂禮儀,是大悲啊!”
這中間,崇禎帝也冷靜了下來,漲紅著臉說道:“不錯,都肅靜。周先生。太子說,有張家口當地官員和晉商勾結,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周延儒老臉臊紅:“老臣不知。”
崇禎帝臉色一沉,對周延儒的回答很是不滿,宣大總督江禹緒是你周延儒的門生,你當日口口聲聲,力保江禹緒是忠臣,是能吏,江禹緒治下出了這樣的事情,你卻不知?
轉頭看王之心:“太子走到哪裡了,可有消息?”
王之心躬身:“照駱養性昨晚的報告,太子此時應該走到延慶了。”
“就是說,最早,太子明日才能進京?”崇禎帝皺起眉頭,他現在急於見到太子,但不再是為了責備太子,而是想真真切切地見到那一千一百萬兩的雪花銀。
王之心正要回答,就聽見腳步急促,一名小太監急匆匆的跑進了大殿,對著台下的大太監說了一句什麼,那大太監臉色一變,正想要稟告王之心,禦座上的崇禎帝卻早已經不耐煩,問道:“又出什麼事了?”
大太監急忙跪下:“稟陛下,駱養性來報,太子的車駕距離京師已經不過二十裡了。”
“哦。這麼快?”
崇禎帝驚喜的跳了起來。
群臣也都是騷動。
周延儒忽然想到了什麼,急忙對禮部尚書林欲輯,兵部尚書陳新甲說道:“愣著乾什麼?太子殿下凱旋回朝,還不快去準備?”
崇禎帝也才醒悟,太子是代天巡狩,出入都非同小可,自從得到開封大勝的消息後,禮部和兵部就在準備迎接大典,前後忙乎了一個月,原本已經一切就緒,從太子入城的路線到百官迎接,一直到獻俘,都有一套規製,按部就班的執行即可。但因為太子忽然拐向了宣府,原本已經準備完畢的迎接典禮暫時停頓了下來,現在聽到太子回京,距離京師不過二十裡,轉眼就會進到德勝門,但朝臣都還在乾清宮呢,即使現在就奔向德勝門外,恐怕也來不及迎接太子了,更不用說那些繁瑣的禮儀。
而崇禎帝是最在意禮儀的,如果太子回京,沒有一個盛大而莊重的禮儀,禮部和兵部恐怕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朝會轟然而散。
所有官員,包括首輔周延儒在內都使出吃奶的勁,從乾清宮狂奔而出。
“快快,派人通知太子,請他暫緩進城,”周延儒大聲道。
京師二十裡之外。
清河店。
太子朱慈烺的馬隊已經停了下來,昨天清晨從張家口出發之後,他就馬不停蹄,日夜奔馳,這一次開封大勝,除了李自成的精兵之外,官軍另一個收獲就是繳獲了不少的戰馬,武襄左衛所使用的戰馬原本就非常雄健,補充了一些副馬之後,交替騎行,行軍速度大大提升。
至於三千營和精武營押運的銀車,還遠遠地在後麵呢。
此刻,朱慈烺坐在地毯上喝水小憩,默默想著心事。
他隻所以要日夜狂奔,馬不停蹄的返回京師,除了要安慰父皇急躁的心理,免得有什麼自己沒有預料到的責罰落到頭上之外,另一個也是時間緊迫,現在已經是九月末了,再有一個多月,建虜就要入塞,時間一分一秒都是寶貴,所以他一絲也不敢浪費。
查抄了晉商,張家口互市這顆毒瘤暫時不會再擴張,但後續依然有很多棘手的事情。最重要的一點,關閉張家口貿易,不但惹惱了蒙古人,更會讓建虜氣急敗壞,建虜十一月的入塞,會從張家口突破也說不定,所以張家口乃至整個宣府大同的防務必須加強。
除了馬進忠駐防張家口,調山西總兵周遇吉任宣府總兵之外,宣大總督也必須用一個強人。
而朱慈烺已經有了心中的人選。那就是領兵部右侍郎兼統領淮州、徐州的張國維。
張國維,字玉笥,東陽人。天啟二年(1622)進士。崇禎七年,升任左僉都禦史,外出巡撫應天、安慶,政績卓越,八年,流賊大舉攻掠南直隸湖廣一代,官軍應接不暇。戰局一度十分緊張,張國維心急如焚,正當盛年的他一夜之間頭發、胡須就都全白了。在他的調派和統禦之下,官軍擊潰了流賊,保江南平安。也就在這期間,對大炮和望遠鏡頗有研究的鬼才薄鈺擔任了張國維的幕僚。
十四年,張國維又率軍擊潰了山東李青山。保漕運平安。
曆史上,陳新甲革職下獄之後,就是張國維繼任為兵部尚書的,因為一頭白發,被人稱為白頭尚書,而張國維一上任就遇上了建虜入塞,十六年四月,張國維令薊州總督趙光汴在螺山堵截建虜,但失敗,八個總兵的部隊都潰敗了。事後,作為兵部尚書的張國維承擔責任,被革職下獄。但崇禎帝憐其才,在中左門召他問話,恢複他的原職,讓他兼任右僉都禦史,趕往江南、浙江管理練兵、運餉等事務。
張國維離開京師才十天,京師就失陷了。
弘光元年(1645年),張國維擁魯王朱以海監國,任兵部尚書,招募各處總兵,一度有所恢複,但總兵官方國安叛降之後,他心知大勢已去,遂召二子問其生死態度,長子張世鳳即表示決不偷生,次子張世鵬稍有猶豫,張國維怒不可遏,抓起桌上的石硯,狠狠擲了過去。
不中。
張世鵬泣對:“從容儘節,慷慨捐軀,兒甘之如飴,唯祖母年邁八旬…….”
午夜,張國維寫遺書於次子,投園池而死,年五十有二。
張國維是忠臣,也有相當的能力,任他為宣大總督,絕對是眼下最合適的選擇。
“報~~~”
馬蹄聲打斷了朱慈烺的沉思,他抬頭看,隻見幾匹快馬從京師方向疾馳而來。除了前麵的四個披甲騎兵,後麵的幾人竟然都是緋袍藍袍的文官。而其中一人比較熟悉,正是兵部尚書陳新甲。
“參見殿下~”
離著朱慈烺還很遠,陳新甲就翻身下馬,拎著袍角,帶著兵部和禮部的兩個官員來到朱慈烺麵前,深躬施禮。
看見陳新甲,朱慈烺心情有點複雜。從撫軍京營、操練京營到帶京營出京,這半年的時間,作為兵部尚書的陳新甲對他的工作配合多多。若沒有陳新甲的鼎力相助,他在京營的練兵不會這麼順利,雖然他是太子,但如果朝臣同他頂著乾,他也是無可奈何的。
如果沒有張家口的事,朱慈烺會一直希望陳新甲擔任兵部尚書,但現在不行了,陳新甲必須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也隻有如此,才能肅清晉商在朝堂中的影響,同時警醒其他官員,切莫重蹈陳新甲的覆轍。
陳新甲起身稟告,原來今日已經快要黃昏,不宜進城,內閣和禮部請太子明日中午再進城。不說“代天巡狩”的身份,隻說大軍凱旋,從來都是提前算好路程,和禮部兵部商議好細節,選良辰吉日,正午時間進城,如此才能合天時、顯國威。曆朝曆代,但凡凱旋回朝的將軍,都是如此。
朱慈烺是太子,就更是要注重此中的細節了。
另外,精武營、神機營、左柳營的主力部隊在吳襄和馬德仁的統領下,押著羅汝才等俘虜,於昨日到達京師,但因為太子未到,所以他們不敢進城,現在正駐紮在豐台。內閣和禮部的意思,太子移駕豐田,明日和他們一起進城。
對於這些沒有實際意義的“繁文縟節”,朱慈烺內心裡是不願意遵守的,但沒有辦法,身在這個時代,就必須遵守這個時代的一些規矩,尤其他是太子,需要遵守的規矩就更多了。
朱慈烺點頭:“可。”
稟報完大事,陳新甲就想要溜,朱慈烺喊住了他:“陳部堂留步。”又對唐亮道:“都散開,我有要事和陳部堂商談。”
“是。”官員侍衛都遠遠散開,隻朱慈烺和陳新甲留在原地。
陳新甲表麵鎮定,但眼睛裡的惶恐和不安卻是隱藏不住,太子查抄了張家口,逮捕了晉商,他和晉商那些事,恐怕早已經被太子知曉了。他越是想掩飾,但就越是掩飾不住。
“你曾是宣大總督,晉商範永鬥,你熟悉嗎?”朱慈烺不繞彎子,盯著陳新甲,臉色凝肅的直接問。
陳新甲額頭立刻就滲出了冷汗,低著頭:“臣……認識,但並不熟悉。”
朱慈烺板起臉:“是嗎?看來你並不想和我說實話。也罷,那就交給刑部吧。”
陳新甲臉色大變,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顫抖道:“殿下,並非是臣有意隱瞞,實乃臣雖然和範永鬥有所交往,但對他走私之事卻並不知情啊,臣身為宣大總督,豈能坐視國家受害而不製止?臣可以對天發誓,但凡是知道一星一點,臣就不得好死啊~~”
說完,連連叩首。
“不知道他走私,但你卻一直都在收他的銀子。”朱慈烺冷笑。
陳新甲哭了出來:“臣糊塗,臣該死,但臣也是沒辦法,臣俸祿微薄,但上上下下到處都需要銀子……”
————感謝“我是你大哥楊牧”,“鐵血名工”的打賞,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