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以退為進(1 / 1)

崇禎帝能堅持將現職官員中的逮賦者清理出去,已經算是不容易了,親族不許科舉,牽扯太廣,整個江南都有可能被席卷其中,為安定計,崇禎帝和內閣暫時將這條嚴厲的措施按下,也在情理之中。

朱慈烺雖不滿意,但可接受。

王之心抑揚頓挫,略帶尖銳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蕩時,群臣中有人皺眉,有人微微鬆了一口氣,更有人悄悄瞟向皇太子,心想,真是太子向陛下求情的嗎?

隻有周延儒等有限的幾個重臣知道,這個事情從頭到尾皇太子都不知情,一切都是陛下的定奪。

“陛下聖明~~”

等王之心念完聖旨,從周延儒以下的朝臣,都是躬身稱頌。朱慈烺也起身,雖然父皇事先並沒有同他商議,對聖旨內容他也不是太滿意,但能他理解父皇的苦心--隻是便宜了那些江南士紳了,希望他們不要得寸進尺,繼續頑抗朝廷的追逮之策。

“陛下,兵科張縉彥光天化日之下,在南京街頭被惡徒打成重傷,到現在已經兩月有餘,但惡徒卻始終沒有抓到,臣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人在包庇惡徒?應天府尹究竟有沒有在做事?因此,臣彈劾應天府尹劉士禎怠忽職守,屍位素餐……”

韓如愈出列。

“臣附議。”

禦史言官紛紛站了出來,不管收逮成績好的還是不好的,此時都站到了同一戰線裡。

很簡單,唇亡齒寒,兔死狐悲,如果張縉彥在南京被打,被南京官場一直拖著,得不到一個處理,明年他們言官再出京追逮,豈不是要遭到同等的待遇?

內閣也知道情況的嚴重,早在今日之前,就已經派刑部和都察院官員到南京去督促了,即便如此,言官們今日也是要彈劾應天府尹劉士禎。應天府尹管南京的大小事,治安尤其是重中之重,張縉彥被打已經兩個月了,但凶徒始終沒有抓到,劉士禎責任難逃。

朱慈烺臉色凝重。

毆打張縉彥的凶徒已經抓到了,但隻是在地的兩個醉酒地痞,和追逮毫無關係,現在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到京師,一旦傳回,言官們必定嘩然。應天府尹劉士禎是天啟二年的進士,是一個在宦海沉浮十幾年的老官吏,他不會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更知道朝廷一旦震怒,他一定是被問責的第一對象,為自保,他比言官們更想抓到凶手,但案件卻遲遲沒有進展,明顯就是遇到了強大的阻力。

言官們未必不知道這個道理,但他們依然要彈劾劉士禎,

誰讓劉士禎頂不住壓力呢?

對言官們的彈劾,崇禎帝是認可的,對應天府遲遲沒有抓到凶徒,心中也是憤怒的,不過他並沒有當朝處罰劉士禎,而是依照規矩,交給都察院和吏部調查。

“下一個吧。”崇禎帝微微有點疲憊。

周延儒再次出列,這一次說的是建虜入塞,薊州之東永平等地被人建虜大軍燒掠,已經變成一片焦土,永平和玉田缺少糧食和衣物,如何讓百姓們過了一個安穩的年,是內閣的責任,戶部雖然竭力調糧,但仍然有很大的缺口,如何補足缺口,不讓永平和玉田有餓死凍死出現,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現在的問題,不是缺銀子,而是缺糧,因為隆冬運河冰封,每日需要鑿冰行船,南糧北運很困難,縱然有銀子,也買不到相應的糧食,朝廷現在隻能拆東牆補西牆,從北方各省騰挪。

原本,這是一個整頓京師糧市的好機會,但朱慈烺想了想,忍住了--就算他提出此議,最後執行的也一定不會是他,而是其他朝臣,如果那樣,反倒是礙手礙腳了,於是朱慈烺緘默不言。

群臣議了一下,卻也沒有議出一個所以然。

而對京師糧價可能的波動,沒有一人提起。

接著,是關於揚州鹽案的處置,左懋第在揚州查鹽遲遲沒有進展,周延儒和內閣都認為,揚州鹽案非一日所能查清楚,而年關已到,所以朝廷決定召左懋第回京訴職,就揚州查鹽遇到的問題,當麵向陛下和朝廷稟明---召回左懋第有兩種結果和可能,一種就是不了了之,船過水無痕,就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再後不會再查;另一種則是以進為退,撤回欽差,令兩淮的鹽商和不法官員放鬆警惕,而朝廷卻暗中收集證據,等待機會,一舉拿下。

就朱慈烺對周延儒的了解,他知道周延儒秉持的一定是前一種態度--周延儒治國,以穩為主,或者說,他最優先考慮的是自己的首輔位置,如果兩淮鹽案擴大,牽扯到一些不該牽扯的和他關係密切的人,他首輔的位置恐怕就會被動搖,因此周延儒從心底裡不願意看到兩淮鹽案有什麼大突破。

接著又是河南賑災、陝西流賊、山西地震,地方督撫的一些異動,年十五之前的一些安排,零零總總,又花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就在朝議差不多,眼看就要結束之時,吏科給事中馬嘉植忽然站了出來:“陛下,臣有本。”

崇禎帝點頭。

“臣之本,乃是問虜寇阿巴泰要如何處置?臣聽聞朝廷有意拿阿巴泰去換洪承疇和祖大壽,臣以為,期期不可!”馬嘉植肅然。

朝堂登時就鴉雀無聲。

周延儒皺起眉頭,轉頭看了馬嘉植一眼,今日早朝之前,他已經知會過各級言官:太子之事,陛下已經有懲處,罰太子抄三遍《皇明祖訓》,因此今日早朝,誰也不要提太子之事,免得君父憂心,何況經過剛才的敲打,言官們的士氣已經低落不少,原本以為今日朝議應該能平穩渡過了,但想不到這馬嘉植居然還是跳了出來。

馬嘉植看到了首輔冷冷地目光,不過他卻絲毫不懼,依然挺胸抬頭,望向禦座上的崇禎帝。

朱慈烺心中苦笑,馬嘉植追逮賦是一個好言官,但對遼東形勢的認識,卻好像還停留在書生意氣。

禦座上,崇禎帝的臉色猛地就沉了下來,冷冷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馬嘉植卻是不懼,昂著頭:“臣要說,用阿巴泰換取洪承疇和祖大壽是第一錯,釋放祖澤潤是第二錯。”

“今日不議此事,退……”

崇禎帝登時大怒,站起來一揮袍袖。

朝字還沒有說出來,就見坐下禦前小桌子後麵的皇太子忽然站起,走到禦台前,向崇禎帝拜道:“父皇,兒臣有些話想對諸位先生說。”

崇禎帝臉色一沉,目光裡有惱怒,意思是:朕已經替你擋住了,你又何必再站出來?

父皇的心意,朱慈烺自然是明白的,但他更明白的是,這件事靠躲是躲不過去的,必須正大光明的應對,如此才有可能說服群臣,最起碼不要讓群臣繼續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以免壞了遼東的大計,不然此次永遠不可能平息,時不時就會被人拿出來。

父皇的臉色,朱慈烺看的清楚,但他還是躬身,目光溫和但又倔強的望著父皇。

崇禎帝在心中暗暗歎口氣,重新坐下,麵無表情的點頭:“說吧。”

朱慈烺轉對群臣,先朝馬嘉植點點頭,馬嘉植趕緊躬身行禮,雖然他對太子私自放俘之事有所不滿,但並不表示他對本人有什麼太大的意見,不說太子擊退建虜的功績,隻說大明朝國本第一的傳統,就令他不敢對太子有任何不敬--其實未必不是一種掙紮,但自以為心憂天下,為社稷為朝廷的理想最終還是令他站了出來,指出太子的僭越之處。

朱慈烺環視群臣,緩緩道:“我知道諸位先生對換俘之策頗有疑慮,擔心的不過就是洪承疇和祖大壽被換回來之後,可能會對遼東軍心有所影響,另外,阿巴泰是虜酋黃太吉的兄長,輕易縱放回去,我大明就少了一張應對建虜的王牌,還給人一種示弱的感覺。但在我看來,任何事情都是一體兩麵,隻要利大於弊,有利我大明朝,有利於遏製建虜的兵鋒,我大明就應該堅定不移的執行!”

“阿巴泰雖然是黃太吉的兄長,但就他在建虜的重要性,怕是連多鐸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這樣的人,留在我大明,對我大明並無多少的益處,唯一能有的,不過就是麵子而已。”

“數十年來,我大明和建虜在遼東交鋒無數,大戰更有數十度,但敗多勝少,究其原因,除了我們對建虜不了解,而建虜對我們知之甚深之外,另一個原因就是,我大明始終沒有放下兩個字,那就是麵子。”

“但真正的麵子又豈是一個阿巴泰就能掙來的?隻有勝利,源源不斷的勝利,才是我大明真正的麵子,而留下阿巴泰,無益於我大明的勝利,反倒是洪承疇和祖大壽留在建虜,對我大明的勝利,會是一種巨大的阻礙。諸位先生知兵事的有很多,但拋開人品,隻論用兵,強過洪承疇的怕也不多……這樣的人,我大明必須想方設法的把他帶回大明,而不是讓他為建虜出謀劃策!”

“洪承疇和祖大壽一個是我大明重臣,一個是遼東大帥,一文一武,身負國恩,但卻屈膝投降建虜,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換回來,用國法軍紀進行處置嗎?”

“但凡有一絲可能,我大明都要和建虜換俘,而不是拘泥於麵子,卻丟失了實際的利益。”

“更不應說,遼東戰死將士的累累白骨,還暴露野外,風吹日曬,淒雨冷溝,讓他們入土為安,立祠祭祀,是朝廷不可逃避的責任。”

“而建虜入塞失敗,氣焰受阻,正是商談此事的好時機。”

“因此,向建虜派使,商議遼東英靈的回歸和換俘勢在必行。”

朱慈烺溫和但卻堅定的聲音在大殿裡回蕩,說的激動處,他情緒微微有點波動,眼眶也有紅。

群臣鴉雀無聲,靜聽他所言。如果說,半年之前,朱慈烺剛剛上朝時,朝臣還把他當是一個小孩,是一個亟待學習治國能力的儲君,但時至今日,當太子連敗李自成和建虜之後,朝堂上下,再人敢小覷他,現在,很多朝臣擔心的不是太子年幼尚沒有治國的本事,而是擔心太子太過聰明,少年掌兵不知收放,從而逾越了分際。

而不通過陛下和朝廷,就釋放祖澤潤,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說,大明朝對藩王嚴管,對國本一向寬容,但在言官們看來,有些事情還是不能逾越的。

也因此,馬嘉植的諫言明著說換俘,實在是在表達對太子釋放祖澤潤的不滿。

朱慈烺當然明白群臣的擔心,於是說到最後,他拱手向群臣行禮,誠懇說道:“但本宮太急切了,沒有恩請陛下和朝廷同意,就釋放了祖澤潤,是考慮不周,罪在本宮,造成諸位先生的困擾,本宮深表歉意……”

說完,向著群臣環環一鞠。

群臣都是吃驚,雖然皇帝和太子向大臣行禮並非什麼稀罕事,周延儒此次重為首輔,第一次覲見崇禎帝時,崇禎帝甚至深躬稱先生,並親自將周延儒送出殿外,不過在朝堂之上,在這象征帝國權力核心的文華殿中,皇帝或者太子向群臣深鞠,卻是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

加之,皇太子說話沉穩而誠摯,目光望著眾臣,非常有感染力,殿中群臣都有被觸動的感覺。

不過這並不表示群臣都被太子所動了,十年寒窗到三榜進士,再到現在的朝廷二品三品,每一個都是千錘百煉,不會輕易為彆人的言辭所動,即便是皇太子也一樣。

但群臣還是驚異,尤其是馬嘉植,急忙向太子回禮,口中急道:“殿下不可……”

而不等他們直身,太子已經轉向崇禎帝,撩袍跪倒:“父皇,兒臣思慮不周,造成朝臣困惱,罪責都是兒臣,兒臣自請罪。請罰俸一年,減去一百東宮宮女和用人……”

聽到此,禦座上的崇禎帝勃然色變,群臣更是大驚,東宮的太監宮女和奴婢,都是有規製的,雖然可以略微減少,但規製裡的人數絕不能少,尤其是不能被朝廷下令,減縮東宮用人。雖然大明沒有廢儲的傳統,但曆朝曆代,廢儲的第一步就是壓縮東宮的權力,縮減東宮規模,甚至禁足東宮,令東宮不得出門,殿中的所有人,從禦座上的崇禎帝到下麵的七品言官,都是熟讀史書的大家,對曆史上的廢儲都太了解了,朱慈烺的請罪一出,他們立刻就想到了那兩個不祥之字:廢儲。

也因此,所有人才大驚之色。

不可能廢儲,殿中朝臣包括提出諫言的馬嘉植也絕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廢儲的心思,但太子的自請罪卻好似在往那個方麵推。

“殿下不可,臣有罪!!”馬嘉植驚的跪下。

————感謝“汪喬年”的打賞,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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