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張忻應聲而出,站到殿中,攤開早就準備好的一張長紙卷,將禦史言官和各地官府回報彙總,簡略的念了一遍。
花天酒地、在青樓一擲千金的逮賦者不但有,而且有三四位。家徒四壁,付不出逮賦的也有,所以馬嘉植和戴明說都沒有說假話。
禦座上,崇禎帝臉色陰沉,對那些積欠朝廷稅賦,卻依然花天酒地的逮賦者,他心中的憤怒超過殿中的任何一個人。天知道他在宮中過的怎樣生活?袖口補了又補,禦膳也是難減就減,隻為省下一點可憐的銀子,但江南逮賦者卻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比他這個皇帝還奢侈。江南的稅官都是乾什麼吃的?各個官員都瞎了,聾了嗎?
雖然張忻彙報的這些情況,他早就知道,但今日聽到,心中還是忍不住湧起怒氣。
張忻繼續彙報。
對一些確實無銀,且欠賦時間五年以上的困難戶,由在地官員和禦史們共同核準,進行了減免,到現在為止,刑部尚沒有發現其間有以權謀私,徇私包庇的情況,各地也沒有接到相應的訴狀。
而對於有財不付,逮賦折合糧價超過一百兩銀子的頑固分子,各地官府和禦史的處置不一,像馬嘉植就是直接查封財產,限期交納,不懼任何壓力和說服,寧波知府徐懋曙全力配合,正是在兩人的共同努力之下,寧波府才一舉收回了八成的逮賦。
寧波知府徐懋曙,或是一個可用的人才……朱慈烺記住了這個名字。
禦座上,崇禎帝也在微微點頭。
和馬嘉植不同,大部分言官禦史都顧忌逮賦者的後台,一味軟處理,並不敢采取強硬手段,加上在地官府不是太配合,所以效果十分不好,逮賦者隻是願意繳納少部分的逮賦,再多了就開始哭窮。
直到了十月份,為了仕途也為了尊嚴,一些禦史言官不得不采取激烈手段,也開始查封財產,這其中就有兵科都給事中張縉彥,隻不過南直隸的水深超過他的想象,他逮賦沒有追到多少,卻把自己送進了醫館。
除了張縉彥,還有其他禦史遭到了攻擊,張忻一一說明,並要求各地嚴查嚴懲。
而江南士紳沒有束手待斃,他們對禦史言官查封財產之事,非常不滿,認為禦史們查封財產是“妄刑”的彈劾奏疏雪片般的飛入京師。
張忻今日要說的就是此事。他認為,禦史言官銜“聖命”出京追賦,查封財產,於法有據,不是妄刑。
張忻說完就退了回去。
朝堂靜下來。
雖然崇禎帝一句話沒有說,臉色也平靜,但眾臣卻能感覺到他的衝天怒氣。不過崇禎帝終究是忍住了,環視群臣,淡淡道:“馬嘉植不徇個人私情,不懼流言,忠體為國,收回八成逮賦,朕心甚慰,著賞銀五十兩,擢為都給事中。”
“謝陛下。”
馬嘉植沒有驚喜,反倒是有些惶恐,跪下來,對著崇禎帝深深叩拜。
等馬嘉植退下,周延儒輕輕咳嗽了一聲,再次出列,向禦座上的崇禎帝拱手行禮:“陛下,臣以為,馬嘉植該獎,那些怠忽職守,隻收到兩三成的禦史給事中也應該予以重罰,”
崇禎帝不說話。
言官們相互一望,目光裡都是不滿。
周延儒隻當沒看見,轉頭看向吏部尚書:“吏部什麼意見,說說吧。”
吏部尚書,白發蒼蒼的鄭三俊站了出來,捧著笏板向崇禎帝稟報懲處的方案。出京的禦史言官,追逮不到五成者,罰俸三月,不到三月者,罰俸半年。追到五成以上者,賞銀二十兩,七成以上者,賞銀四十兩。
聽到懲罰並不重,言官都又默默了--所有人都知道,鄭三俊雖然不是周延儒的黨羽,但卻是周延儒的同盟,鄭三俊這麼說,應該事先經過了周延儒的同意,既然周延儒並沒有打算重罰,他們也就沒有什麼好怨恨的。
朱慈烺聽的眉頭一皺,這明明就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嘛,出京一年,毫無成績,隻罰這麼一點俸祿,怕是不夠他們收受賄賂的零頭。
目光看向禦座上的崇禎帝,發現父皇麵無表情,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周延儒的縱放之意。
“都察院怎麼看?”周延儒又看向左都禦史李邦華。
就官員的懲罰,吏部獨自做不了主的,還需要都察院的參與。
左都禦史李邦華出列。
相比於吏部,都察院的處罰就嚴厲多了,不但要追查禦史言官們是否和地方勾結,縱放逮賦者,而且明定追逮不夠三成者,應該在京察時定為丙等---聽到此,那些不合格的禦史言官都是臉色大變。大明考核官員,外官三年一考,謂之“大計”,京官每六年一次,謂之“京察”,一旦被定為第三級的丙等不合格,就要被革職。
而一旦在京察中被革職,官員尤其是六七品的禦史言官,幾乎很難再有出仕的機會,等於是再也不能當官了,所以這個處罰不可謂不嚴厲。
不過京察的權力主要在吏部,都察院並不能決定,即便如此,也讓那些沒有合格的禦史言官們聽得心驚肉跳。
李邦華說完,退了回去。
朱慈烺淡淡看著李邦華,心說禦史屬於都察院,李邦華身為左都禦史,乃是言官之首,但他卻不袒護屬下,如此風骨,令他敬仰,殿中群臣可以托付重任的,也就隻有李邦華了。
朝臣都看向周延儒。
現在,戶部吏部,都察院都說了自家的意見,該內閣做總結了。
周延儒清清嗓子,向崇禎帝深深一鞠,開始說內閣的意思。
比起吏部和都察院,內閣的處置比較適中,除了斥責和罰俸之外,所有不夠五成的禦史言官,明年要繼續出京,仍往原地區追逮賦,追不到八成,不得回京;而五成之上的則是要抽簽交換地區,任務也是八成。總之一句話,明年禦史言官大部分還是要出京,而且最少又是一年。
言官微微騷動。
朱慈烺心中卻是明白,作為首輔的周延儒其實也不希望言官在朝中礙手礙腳,原因也簡單,在大明朝,能令首輔低頭的,除了皇帝之外,就隻有言官了,連張居正那樣的牛人,在被言官彈劾之後,也不得不暫停職務,向皇帝上疏請罪,至於那些被言官彈劾,立刻就上疏辭職的首輔,更是數不勝數。
就製衡相權來說,言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但就現在亟需平穩的亂局來說,言官就顯得有點礙事了,如果是一個中規中矩的儲君,朱慈烺絕不會希望首輔將禦史言官們遣出京師,那樣一來,相權有不受監督的危險,不過朱慈烺本身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儲君,如果言官們留在京師,第一個要監督的恐怕不是首輔,而是他這個儲君。
也因此,雖然明白周延儒的機心,但朱慈烺並不點破。
“準。”禦座上的崇禎帝道。
朱慈烺心中一動,登時明白,對言官的處置,周延儒和父皇肯定已經是商量過了,所以父皇才會毫不猶豫的準許。
朱慈烺和周延儒都不希望言官礙事,崇禎帝好像也有這種意思。明朝的首輔和唐宋的相,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因此崇禎帝並不擔心周延儒的相權不受控製,彆的不說,隻要崇禎帝願意,一個口諭就可以令錦衣衛拿下周延儒,而周延儒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
最重要的是,言官們出京一年,隻收到三五成的逮賦,這實在是讓崇禎帝憤怒,他感覺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如果令言官們舒舒服服,來年繼續留在京師,那以後再令官員出京,官員們還會儘心嗎?
所以不能放過。
“是,”
言官們雖有很多不滿,但卻也不敢說什麼,一來崇禎帝已經準了,二來比起都察院直接定為丙等的處罰,內閣令他們再去追賦,等於是又給了他們一次機會。出京雖然苦,但卻比直接免職要好太多了。
處置了出京的言官,接下來的議題是所有人都關注的重點,那就是關於逮賦者的處置。
照年初皇太子的諫言,內閣的命令,所有在年底之前沒有清償欠稅的逮賦者,從明年起,就要按照十分之一的利息,收取滯納金了。而如果是故意欠賦者,其本人和家族三代之內,都不得再參與科舉,直係親屬有現職為官者,要立刻免職。
這一次催收逮賦,隻收到了曆年的五成,也就是說,有相當多的逮賦者不懼朝廷的命令,沒有清償逮賦,而他們的直係親屬為朝廷官員的為數不少,現在,朝廷是不是要按照年初的命令,將他們全部免職呢?
在朱慈烺看來,這個問題根本無需朝議,既然朝廷已經有命令,並且三令五申,結果出來之後,照著執行就可以了。
但內閣和朝臣卻大為緊張,因為如果照年初的執行,全國將有一百多個官員被免職(原本更多,但朝廷命令下發之後,害怕丟官的官員都悄悄地將逮賦補上了),但如果再不準科舉,影響到的士子卻將近有十萬,江南各地必然掀起動蕩,內閣和朝臣,又百分之七十都是江南人士,每每收到親朋好友的書信,每一個人都是臉色鐵青,也因此,從一開始,內閣和朝臣對江南追逮的工作就不是太積極,坐視禦史言官在江南毫無成果,現在結果出來了,在暗罵江南士紳不知好歹,同朝廷做對的同時,他們卻也必須想方設法的為此事善後,既要保住朝廷顏麵,也要為逮賦的江南士紳留一條出路。
從十一月份到現在,周延儒每每進宮,和崇禎帝討論最多的就是江南逮賦的追繳和處置。
這中間,朝裡朝外,江南士紳不停的遊說內閣和朝臣,希望能高抬貴手,放江南士紳一馬。這些壓力,最後都延導到了崇禎帝的身上。雖然貴為皇帝,但崇禎帝骨子裡卻是一個士大夫,對自己的名聲極為看重,非常擔心朝廷逼迫太急,會激起江南的民怨,如果朝廷財政一直困難,他說不得會狠下心腸,對逮賦的江南士紳給予重責,但是當太子從張家口收入千萬兩的銀子,朝廷財政得到暫時緩解之後,崇禎帝的心就又軟了。
朱慈烺雖然一直在外出征,但因為有蕭漢俊的密報,對這些事情,還是有相當了解的。
他隱隱已經猜到,父皇一定會做一些妥協的。
“陛下,雖然有逮賦者執迷不悟,但老臣以為,懲處之事,仍需要慎重,朝廷總不能為了一個逮賦,就將江南士子拒之門外。老臣請陛下再寬延一段時間,好給他們悔過的機會。”顫顫巍巍的禮部尚書林欲輯又出來了,他向崇禎帝行禮稟奏。
崇禎帝陰沉著臉,不看林欲輯,也沒有看周延儒,而是看向身邊的王之心:“宣旨吧。”
“是。”
王之心取出聖旨宣讀。
果然,崇禎帝早已經做了決定,或者說,已經和周延儒商議好了。
聖旨的開頭,首先嚴厲的斥責了逮賦的江南士紳,從聖人說到家國天下,將他們罵的狗血噴頭,接著,話鋒一轉,說朕本來要嚴厲處罰你們,但太子求情,於是朕決定網開一麵,再給你們一年的時間,明年年底,有餘財而不繳納逮賦者,再執行本人和家族三年之內不得參加科舉的政策,什麼時候還清,什麼時候準許,而一應的“滯納金”一錢也不能少收。
至於逮賦者中,其本人或者直係親屬中有為朝廷命官者,沒有什麼可容情的,要立刻免職,不論大小!
朱慈烺靜靜聽,心情很複雜。
他並沒有為京南士紳求過情,但父皇卻把“減緩”的功勞送給他,明顯是為了他的名聲著想,自從朝廷推出追逮賦的政策之後,天下人就都知道,這個政策乃是太子所策劃,江南士紳對他這個太子頗有非議,雖然沒有人敢公開咒罵或者攻擊,但皇太子對我江南士紳不友好的印象卻已經是留下了,如果朝廷現在堅決執行逮賦者親族不得科舉的政策,掀起大波瀾,他朱慈烺在江南的名聲怕是會更受影響。
也因此,父皇要在聖旨中提到他的名字,為他緩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