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年輕太監取出田守信的日記,翻開來,另一個則是揪住田守信的後領,逼著他抬起頭看。
燭光下,清楚看到田守信臉色煞白,眼神空洞,咬著唇,額頭的汗水不停流淌。
“田守信,你這是你寫的嗎?”杜勳問。
“是。”田守信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用一種極其痛苦的聲音承認。
不意外,但聽到田守信的回答,朱慈烺的嘴角還是露出一絲苦笑,田守信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但每日卻悄悄記錄他的言行,並在書架夾層裡秘密存放,顯然不是用“興趣愛好”四個字就可以解釋的,這其中,一定有原因。
杜勳卻得意了,嗬斥道:“你這背主的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記錄太子殿下的言行。說,你到底是何居心?”
田守信垂下眼,又咬住了牙關。
“說!”杜勳追問。
但不管他怎麼問,田守信都是咬緊牙關,一個字也不說。
兩個年輕太監見狀,使勁拗田守信的手臂,將田守信的兩隻手臂都拗的向後,如同是撐開的兩隻翅膀,骨頭吭吭作響,田守信咬著牙一聲不吭,但額頭上的冷汗,卻是越流越多。
唐亮心有不忍,想要說話,但終究沒有敢說出來。
幾次追問不成,杜勳轉對太子:“殿下,田守信頑抗到底,死不悔改,請將他交給奴婢,一個時辰之內,奴婢一定讓他吐出實話!”
意思很明顯,他請求太子給他對田守信動大刑的權力。
田守信東宮典璽,那可是五品的補子,沒有太子的命令,誰也不能動他。
如果動了,就算田守信是無辜,以後怕也是做不了東宮典璽了。
朱慈烺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田守信。
田守信咬著牙,閉著眼,眼角有淚,表情滿是痛苦---這絕不是一個計劃敗露,驚恐狡辯,試圖想要脫罪的陰謀分子應該有的表情。私自記錄太子言行是死罪,田守信如果想活,就應該像杜勳說的那樣,交代動機,交代幕後主使,將知道的全部說出來,做一個汙點證人,那樣說不得還有一條活路,最起碼可以死的稍微痛快一點。
但田守信卻相反,他對日記供認不諱,對動機卻不願意說出,儼然已經是抱了必死之心,以朱慈烺對他的了解,就算是大刑伺候,田守信怕也是不會改變心意的。
“都下去吧……”
朱慈烺揮手。
杜勳驚異:“殿下……”
見太子皺起眉頭,他急忙躬身:“是。”
心有不甘的帶著兩個年輕太監退了出去,唐亮和宗俊泰向太子躬身一禮,也退了出去。
殿中隻剩下朱慈烺和田守信兩人。
田守信跪在地上,以頭觸地,動也不動。
腳步輕響,太子來到他麵前。
田守信身體微微顫抖,但卻不敢抬頭,隻繼續跪伏不動。
燭光下,清楚看到,他麵前的地磚上已經是汗津津地一片。
一聲輕歎,然後太子清澈柔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自我記事起,你就在我身邊,衣食出入,全由你負責,若沒有你,說不定本宮去年正月就死在湖中了,若說我最信任的人是誰,那就隻有你了,從去年撫軍京營開始,我所有的機密都沒有瞞著你,大事要事也都交給你去做,太子府的一切都由你負責,我從來沒有過問過,所以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記錄我的言行?你難道不知道,你記載的東西一旦泄露出去,會對我,會對整個大明有多大影響嗎?”
田守信跪伏不動,但身體顫抖卻明顯加劇,顯然他的情緒正在痛苦中,或者說,他的思想正在作著激烈的搏鬥。
“從日記看,隻有我近半年,也就是從正月落水到五月份開封出征的記載,五月之後就沒有了,但如果我猜的不錯,在這之前,你應該也是記載過的,而時間的起點很有可能就是崇禎十二年,也就是你成為東宮典璽的那一年……”
朱慈烺緩緩踱步:“但現在那些記載都不見了,合理推斷,你已經將過往的記載,交給了某個人。”
聽到此,田守信身體顫抖的就更是厲害。
“你是一個重情義的人,我相信幕後那個人一定是對你有巨大的恩情,所以你才會冒著天大的風險,記錄我的言行,事發之後,你也不願說出他,因為你不想連累他,你想要獨自承擔下這天大的罪責。”朱慈烺歎。
田守信肩膀抽動,淚水好像已經忍不住了。
“那就容我猜一猜,你拚命想要保護的那個人是誰吧。”朱慈烺踱了幾步,繼續道:“你老家是河南信陽,自幼喪父,有一個弟弟,和老母三人相依為命長大,十一歲那年,河南饑荒,為了老母和弟弟,你將自己賣入宮中,在這之前,家鄉就算是什麼人對你有恩情,怕也難見到你了,三年前,有一夥流賊路過你家鄉,你母和你弟不幸遇難,屍骨無人收斂,聽說是一個過路的客商幫著下葬,並做了法事……”說到此,朱慈烺稍微頓了一下,目光看向田守信:“這對你是巨大的恩情,不過我並不認為那個客商能說動你,令你記錄我的言行,因為你不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葬母之恩雖然大,但還不至於讓你做出這等逆上之事。”
田守信已經嗚嗚地哭出來了。
“所以你的恩人隻能是在京師,而京師裡又有誰呢?怕隻有宮裡那些教導你的公公了。你有兩個師傅,一個乾爹……”朱慈烺盯著田守信:“他們三人都曾對你有恩,而且是大恩,若說世界上還有能說動你,那就隻能是他們三人了……”
聽到此,田守信忽然抬起頭,滿臉淚水的看向朱慈烺,哭泣道:“殿下,不要說了,是奴婢對不住你!但請你相信,從去年到今年,東宮的事,奴婢一個字也沒有向他人說過!因為奴婢知道,今年之事不同過往,一旦泄露出去,必是一場地動山搖的風波,奴婢就是死,也不敢這樣做。”
朱慈烺凝視著他的眼,點頭:“我信。”
“謝殿下~~”田守信大哭。
“不過讓我不安的是,為什麼有人想要知道我的言行,難道是有什麼圖謀嗎?”
田守信又叩首在地,哭:“殿下,都是奴婢的罪,如果你相信奴婢的話,就聽奴婢說,據奴婢所知,那個人對殿下並沒有惡意,他隻是,他隻是……”
“他隻是想要保有現在的權力,所以提前想要了解我,對嗎?”田守信欲言又止,朱慈烺乾脆直接說出來。
田守信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大哭。
朱慈烺臉色凝重。
那三個人,其實很好分辨,兩個人已經退休,有權力能運作田守信坐上東宮典璽,其後仍有權力欲望的,其實隻有一個人。
但事情真這麼簡單嗎?
刺探儲君機密,在哪朝哪代都是大罪,那個人身在內廷,真敢這麼妄為嗎?
“那個人有追過你嗎?”朱慈烺問。
“追過。”田守信哭道:“但奴婢告訴他,這種事,奴婢以後不會再做了,殿下已經不是宮中清閒的少年了,機密眾多,為了大明,也請他不要再追了。”
朱慈烺沉思,他相信田守信的話,但對幕後那個人卻不能輕信。
田守信又抬起頭,哽咽道:“收斂我母和我弟的,並不是客商,而是都指揮使田弘遇,他和我家是遠房本家,當日聽說我家人遇難,便派人到信陽,收斂了我母和我弟,從當日起,奴婢就知道他有所圖謀,一直小心提防,不過他並沒有向奴婢提出過什麼,直到半年前,當殿下你在通州遇見田弘遇,回到京師之後,他才派人聯係奴婢,雖然知道不便,但奴婢還是去見了他,因為這件事終究是要解決,另外奴婢也想要知道,田弘遇究竟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朱慈烺靜聽。
“田弘遇倒也沒有提出什麼,隻是向奴婢打聽,殿下你為什麼會到通州去?另外,殿下您是否對他產生了懷疑,派人對他跟蹤?”田守信道。
聽到此,朱慈烺隱隱察覺到了什麼:“你是說,田弘遇通州之行有什麼秘密?”
“奴婢不敢斷定,不過回來之後,奴婢稍稍調查了一下,發現田弘遇送了一個美女進宮,那美女姓陳,現在已經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了。”田守信道。
陳圓圓。
朱慈烺的腦子裡立刻就冒出了這個名字,那日在通州九樓驚鴻一瞥,他就已經知道了陳圓圓的存在,也知道田弘遇會會將陳圓圓送到宮中,以免他的女兒田貴妃過世之後,他田家失去崇禎帝的關照。曆史上,因為國事的頹敗,隻半個月不到,崇禎帝就將陳圓圓送出宮外,以免自己沉溺於酒色,其後,陳圓圓輾轉為吳三桂所得,最終成就了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佳句。這一世因為朱慈烺的穿越,連續開封和擊退建虜的勝利,大明國事稍有振作,崇禎帝沒有真實曆史上那麼的焦躁不安,所以陳圓圓也就沒有被送出宮來,而是按部就班的變成了妃。
對田弘遇所為,朱慈烺雖然有所重視,但並沒有太當一回事,大明是鐵打的嫡長製,這一點,天下人都知道,田弘遇的折騰不過是為了保護田家不受清算,畢竟田弘遇多有不法,一旦田貴妃去世,失去聖寵,隨便一個言官就可以置他田家於死地。
朱慈烺現在最關心的是國事政事,對於宮中這些事,老實說,他真沒有多大的興趣。
但田守信之事卻讓他意識到,或許他不該這麼大意。
“田弘遇不過就是一個貪財的粗鄙之徒,沒什麼城府,和傳說中差不多,奴婢不覺得他能有大圖謀,應付了兩句,便借機離開了,此事沒有向殿下彙報,是奴婢的大罪。”田守信哭。
朱慈烺道:“田弘遇收斂你的家人,你見他是人之常情。”
“謝殿下……”田守信以頭觸地,嗚嗚哭泣,再不說話。
朱慈烺知道,該說的,田守信都已經說了,除了沒有直接說出那個人名。
“來人!”
朱慈烺道。
腳步急促。
杜勳和唐亮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武襄左衛指揮使宗俊泰。杜勳興奮,唐亮是緊張,額頭都有汗,他知道,太子要處置田守信了。
“把他看起來。沒有本宮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許接近他。”朱慈烺道。
“是。”杜勳聲音雖平靜,但眼睛裡的興奮卻是藏不住,田守信完了,現在太子府是他的天下了。
唐亮暗暗鬆一口長氣。
“不許虐待,保證衣食,”朱慈烺聲音冷靜,目光環視三人:“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他生病了,今日之事,嚴格保密,但有人敢向外泄露一個字,本宮必要他好看!”說到最後,聲音變的嚴厲。
杜勳眼角一跳,急忙躬身:“是。”
唐亮和宗俊泰也都是躬身。
朱慈烺望向杜勳,淡淡道:“這件事你做的不錯,賞銀二十兩,綢緞兩匹。”
“謝殿下。”杜勳急忙跪倒。
“好了,都下去吧。”朱慈烺擺手。
“謝殿下……”田守信聲音都啞了,他向太子深深一拜,艱難的爬起來,失魂落魄的走了。
杜勳卻是失望,他原本以為,田守信倒了,太子雖然不能立刻任命他為東宮典璽(任命權在內廷),但起碼可以令他署理太子府,但沒想太子居然提也沒提,隻賞了他銀子和布匹,心中很惆悵,但卻也不敢表現出來,轉過身,壓著田守信走了。
殿中靜下來,朱慈烺坐在椅中沉思。
自古以來,太子從來不是孤身一人,即便是那些即將要廢的太子,身邊也會有一些孤臣維護,而除了維護,還有覬覦,一些心術不明的人,常常會圍繞在太子身邊,做一些不可叵測之事,這樣的例子在南北朝隋唐五代,特彆多,宋明兩代因為儲君地位的穩固,這種事情幾乎絕跡,不過並不表示沒有,朱慈烺現在最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有人想要刺探他的言行?
真的像田守信所說,純粹隻是想要了解他嗎?
穿越到這個時候,除了天災吏禍,建虜流賊,或許……他還需要麵對另一種未知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