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論鹽政時,兵部武庫司郎中成德站出來,先痛斥兩淮鹽官,再說漕運總督兼淮揚巡撫史可法對鹽政的頹廢負有一定責任,不等他說完,立刻就有人站出來護航史可法---非常可笑,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是光時亨。
去年,光時亨在朝堂上公然說,“欲效唐太宗玄武門故事乎?”惹的群臣變色,崇禎帝大怒,因而被廷杖二十,但光時亨不以為忤,反以為榮,傷好之後,他也被派往江南,催收逮賦。就成績來說,光時亨還算是可以,整體言官中,他追逮的成績在中上遊,而且據他的奏疏,他在追逮的過程中,轎子也曾經遭受到不明人物的蛋襲,雖然沒有受傷,但也是挺狼狽的--事後,光時亨大鬨州衙,對沒有保護他周全的知州嚴厲斥責。
朱慈烺對光時亨非常反感,甚至是厭惡,並不是因為去年他想要取得京營的“撫軍權”之時,被光時亨用“玄武門之變”映射,而是因為如果沒有光時亨的激烈反對,當年甲申之變前,崇禎帝就不定就南遷了,就算崇禎帝不南遷,太子也非常有希望南遷,如果是那樣,曆史就會完全不同,但因為光時亨一句:“將欲為唐肅宗靈武故事乎!”而將一切都扼殺,從而導致了一場無法挽回的大劫難。
如果光時亨真是熱血青年,真是忠臣烈子,想要效仿當年的於謙,也還有一絲可恕之處,但光時亨偏偏不是,李自成破北京,崇禎帝殉國之後,他這個阻南的最大罪人不但沒有死,反而屈膝投降李自成,變成了順朝兵部的一個兵科給事中,後來見李自成清算舊官吏,大事不妙,他才惶惶逃出北京。
光時亨這個人的腦回路,也算是清奇的很,跑到南京之後,不思已罪,居然還想在弘光朝混一個一官半職。
所幸馬士英眼裡不揉沙子,論罪將他處死。
馬士英處理南明國政一塌糊塗,致使南京短期而亡,但就處死光時亨這件事來講,實在是英明無比。
當年光時亨為什麼要阻止南遷?有一種說法,說光時亨是當時首輔魏藻德和次輔陳演的代言人。君主一旦“南遷”,宰輔勢必“留守”,有崇禎帝在,京師或有堅守的可能,一旦崇禎帝遷走,京師必然難守,魏藻德和陳演都難逃一死,所以他們兩個輔臣都反對南遷,不過這並不能解釋光時亨為什麼也要阻止太子南遷?太子走,皇帝在,京師不至於有大波動,光時亨為什麼也要阻止?
大概光時亨當時已經殺紅了眼,對京師可能會被流賊攻破的危險性認識不足,既然當了這個勸諫的“忠臣”,那就要當到底,誰也不能走,一旦京師守衛成功,流賊退走,那他光時亨就成了第二個於謙,力挽狂瀾,青史留名了。
所以從頭到尾,光時亨都沒有嚴肅仔細的思索當時的危局,並解析甲申之變和土木堡之變的不同。
或者說,他根本沒有這等能力。
這樣的人,熱血衝頂,意氣用事,不會有什麼高明的見解。
可歎的是,言官之中,像光時亨這樣的人占據了多數---不同的是,光時亨臉皮更厚,從江南歸來,得知了太子開封大勝,又擊退了建虜的入塞,他居然一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口口聲聲的說:太子軍功再高又有什麼用?那是領兵武將應該做的事,太子身為國本儲君,坐在端方殿,學習治國理政之道才是正術。
有人將這話告訴朱慈烺,朱慈烺聽了淡淡一笑,光時亨死鴨子嘴硬,理他作甚?不過光時亨也並非不知輕重,自十二月初回到京師,重新上朝之後,絕口不提太子之事,宮門口見到太子,更是恭恭敬敬行禮。君是君,臣是臣,諫是諫,禮是禮,這一點,光時亨倒是端的很清。
此時,光時亨大聲為史可法辯解。
兩淮鹽政乃是兩淮鹽運使之職權,又有監理太監,非漕運總督所能擅權,漕運總督能管的,不過就是通過漕運運送私鹽的販子。所以成德的指責毫無道理。
光時亨的辯詞並不新鮮,大多數人心裡也都是這麼想的,朱慈烺好奇的是,光時亨為什麼要為史可法辯解?光時亨是次輔陳演的人,這一點是很確定的,但陳演不是東林,和史可法隻是泛泛之交,光時亨為什麼要第一個跳出來為史可法辯解?
難道是投機?
接著又有幾個言官站出來維護史可法,都是東林人。
成德被駁的臉紅脖子粗。
他本就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圍攻氣憤之下,舌頭像是被打了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史可法是根正苗紅的東林,其師左光鬥曾經是東林翹楚,在如今的東林朝官的,史可法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未來入閣拜相不是奢望,東林人絕不允許他受到攻擊。
東林,非東林,遠東林,近東林,南黨,北黨,帝黨,從對待史可法的態度中,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就現代政治來說,有黨並不是壞事,但黨同伐異就不好了。
史可法的氣節無可置疑,其在安慶巡撫和漕運總督任上的表現也是政績卓然,這一次左懋第揚州查鹽,若沒有他的力挺,怕是連兩淮鹽運的貪官也是拿不下的。不過這並不表示史可法的工作沒有可以被檢討的地方,東林人有點像是被踩住痛腳的激烈反應,好像是有點過了。
激烈的爭論也並非全然都是壞事,起碼能讓朱慈烺了解到一些在奏疏和邸報裡都不會寫到的信息。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對曾經在明末曆史中留下名字和記載的朝臣,本就有一個基礎的認識,再加上觀察群臣們在朝堂上的表現,私下裡又對這些朝臣的家產進行過一些小範圍的調查,他對朝臣們的心思,就更多了一些揣摩。
東林人對史可法很維護,不過,在朱慈烺看來,他們的辯解其實並沒有說到點子上。
查鹽隻所以失敗,關鍵是兩淮的鹽商和官員結成一體,頑抗朝廷的政策,而鹽商們在嘗到罷市的甜頭,逼的朝廷後退之後,心中必然有朝廷也不過爾爾的喜悅,以後朝廷想要推行鹽政,觸犯他們的利益,他們一定還會故技重施,再一次的罷市。而史可法雖然不管鹽政,但他身為漕運總督兼巡撫淮揚,對治下鹽商如此明目張膽的對抗朝廷的國策和欽差,一籌莫展,事先不能化解,事後又不能使出霹靂手段,說到底,還是在顧忌自己的名聲,或者說,他把治下的穩定看的太重要。
所以,成德所說,並非一點道理都沒有。
禦座上,崇禎帝麵無表情,對殿中群臣的“黨”,他比太子更清楚,雖然恨,但沒有辦法,所有臣子都是有黨的,他必須依靠他們才能治國,隻要臣子做的不是太出格,他隻能假裝不知。
從鹽政、遼餉、厘金稅,再到薊州之東百姓的賑濟和回鄉,糧食的調配,足足激論了一個時辰,今日朝議才算是結束。最後結果,今年遼餉按期全部取消,雖然厘金稅沒有補上遼餉的窟窿,但算一算隻差一百萬兩,如果今年江南追逮順利,補上這一百萬還是有可能的,就算補不上,有太子從張家口抄來的銀子先頂著,應付兩年也是沒有問題的,如今天災不斷,百姓困苦,家家懸釜,遼餉是不能再征了。
這一點,崇禎帝和朝臣們早有共識,就算沒有太子從張家口抄來的銀子,遼餉肯定也是要如期廢除的。
至於厘金稅的一些問題,首輔周延儒、四輔蔣德璟先後站出來,進行總結和梳理,最後的決議,厘金稅是國策,任何人不得違逆,厘金局衙門前麵那杆“奉旨抽厘”的大旗不是看著玩的,各地再有衝進關卡之事,一律從重從快處置。
至於奸商哄抬物價,卻說是厘金稅引起,各地官衙要嚴厲查處--棉布和糧米是免征厘金稅的,這一點,官府要加大宣傳,免的百姓聽信謠言,這個建議是兵部侍郎吳牲提出的。
對於查緝人員的獎勵製度,在運河施行之後,尋出其間的利弊,有嚴密的製度之後,再推廣到全國。
其間,朱慈烺一句話也不說,隻靜靜傾聽,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儲君。他是太子,對朝政之事,能不參與就儘量不要參與,以免內外的閒話,雖然大明的體製不防太子,但人心總是難以揣測的,更何況有句話叫做,有父不顯子,父皇在座,他這個太子安安靜靜的聽政即可,非有必要,不宜站起來發言。
等到議事即將結束,朱慈烺才輕輕咳嗽一聲,站起來,走到殿中向禦座上的崇禎帝行禮:“父皇,兒臣有奏。”
立刻,滿堂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意識到,太子怕是又要出招了。
崇禎帝點頭。
“父皇,雖然建虜已經退走,但建虜來年很有可能會再犯我邊界,修繕長城邊關,招募精兵,已經是刻不容緩,所以兒臣請再募三萬精兵,充實京營,以備來年再戰……”朱慈烺道。
聽到此,一些朝臣的臉上都露出了狐疑的表情---京營不是一直都在招兵嗎?太子所奏到底何意?
首輔周延儒老井吳波,次輔陳演和三輔謝升仔細傾聽,隻有四輔蔣德璟若有所思。殿中群臣,知道太子這番話的用意的,隻有他和吳甡。昨夜,吳甡到他府中,密議了一番,詳談了某件事的利弊,請他今日早朝,就算不配合,也不要反對。
此時,蔣德璟再一次細想整件事的利弊。
“兒臣去年初撫軍京營之後,發現占役、虛冒、賣閒、包操等弊端十分嚴重,各營實兵,連兵冊上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其中很多還都是無法出戰的老弱病殘,期待他們這些連兵器都舞不動的士兵來京師,豈不是緣木求魚?兵如此,戰馬就更是不堪,實際戰馬數量比之在冊戰馬,連五分之一都不到,本該是京營的戰馬,要麼是被各級軍官以借用為名收歸私有,用騾子驢替換,要麼是被不法官員私下販賣,因此兒臣大力整頓,將京營老弱和一些屍位素餐的將官,全部清理出京營,貪墨的戰馬限期交出或者交罰銀,侵占的軍田退出,從去年二月到三月,一月整頓時間,得兵三萬。而這三萬中,真正算的上精壯的,也不過一萬來人……”
群臣更疑。
太子怎麼忽然說起去年的舊賬了?
太子整頓京營之事,雖然太子本人並沒有在朝堂上奏報過,但群臣們卻聽聞了不少,太子現在所說,他們都是知道的,也就是太子能撬動京營的頑石,換成另外任何一個人,都無法整飭京營。
難道太子今日是要自我表功?有人想。
而殿中的勳貴都緊張起來,難不成今日太子要針對他們?要知道當日不管是侵占軍田還是戰馬,他們這些軍中的勳貴,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屁股是乾淨的,當日太子說,隻要按期交回,就不會再追究,難道太子今日是要反悔,要將他們重新揪出來論罪?
朱慈烺望著禦座上的父皇,聲音清楚的繼續道:“京營的弊端非是一日,起弊的原因也並非隻是因為軍官和官員黑了心腸,貪墨軍餉和軍資。士兵待遇低下,難以為活,也是原因之一,因此兒臣整頓之後,提高了士兵待遇,最為精銳的精武營將士每個士兵除了有十畝軍餉田,每月軍餉都在二兩以上,軍中夥食,也是最好的,保證士兵們每日都可以吃飽,七天還可以吃到一頓肉,如此士兵們方有力氣操練,也因為如此,此次麵對建虜入塞,我京營將士才能挫敵於城下,保京畿平安……”
聽到此,禦座上的崇禎帝已經明白了兒子的用意,很明顯,兒子又要伸手要錢了,不過不一樣的是,兒子這一次的要法好像有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