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時,天津衛還不是後世的大都市,還隻是一個周長九裡有餘的小城,能有巡撫坐鎮,隻不過是因為地理位置關健,是京畿的海上門戶,遼東戰事興起之後,又擔起了軍糧轉運的重任,所以被朝廷所重視,重新設置了巡撫。
天津地方不大,但因為位於大運河、海河等三河岔口,扼守渤海灣,交通運輸便利,是北方的貨物交流的集散地,商業繁華,衛城附近聚集了大量的商民,沿著海河邊上都是一排排的商鋪,堆積著南方轉運來的各種貨物。
如果是往日,黃昏時分商戶準備收攤,為了最後一筆買賣討價還價,又或者彼此相約喝一盅,車馬拉貨,男女老少急急回家,呼兒喚娘,是城廂一天最熱鬨的時間段,但今日黃昏卻是靜悄悄,執著長槍的士兵下午就喝令商戶們關門,並將從城門口到城廂間的街道嚴密封鎖了起來,非有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所有人都意識到,有大人物要來了。
而下午過後,到天津公乾的兵部侍郎張鳳翔,新任天津巡撫原毓宗就已經帶著天津文武在城門口等待了。
當馬蹄聲響起,一大隊全身甲胄的精銳騎兵在視線裡出現時,眾人急忙整理衣冠,躬身覲見,武襄左衛向兩邊一分,一個披著紅色大氅的少年緩馬而出,微笑著,向迎接的天津文武點頭致意,眾人都是惶恐,躬身更低--每個人心中都是同一種想法,太子殿下,果然還是一個少年,隻是不明白,小小少年,如何取得開封和擊退建虜的勝利?
接著,天津總兵曹友義親自帶兵在前開路,引著太子殿下進入天津衛。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眼中所見的天津衛,顏色有點灰白,青瓦灰牆,炊煙繚繞之中,一棟棟的民居卻甚是高大---天津衛城不大,城內又多有積水潭,可供修建民居的地方不多。因此在城內居住的多為當地官員和三衛的世襲軍官,居所都比較“高級”,而普通百姓和南北客商多在衛城外麵的城廂居住。
朱慈烺走馬入城,直接到天津巡撫衙門,今夜他就要在這裡過夜裡,天津巡撫原毓宗將前後兩進院落都收拾了出來,供太子以及太子隨行人員使用,並準備了精美的食品和器物,但太子殿下對這些東西顯然並不是太在意,進到衙門裡,簡單洗漱,換了一身衣服,就立刻回到正堂召集眾人,詢問東印度公司船艦到岸,以及各項事務的準備情況。
張鳳翔和原毓宗一一彙報。
一艘三桅大船和四艘小船(西式快速巡防船),兩天前到達天津大沽口(塘沽),隨行的四百個水手都被安置在海防兵營,朝廷新任的水師副將陳兆蘭和京營新調的三百水兵,在把總施琅的帶領下,也已經到了大沽口,而原先大沽口的海防兵和水師兵,一共有兩千人,此時已經由陳兆蘭全部接管……
朱慈烺仔細的聽,在思索水軍建設之策的同時,心中卻也不由的想起了另一件事。
崇禎十七年,甲申之變後,已經致仕,但還沒有離開天津的原天津巡撫馮元颺聽聞京師大變,急忙“集將士誓師,以圖戰守”,但無一至者,原來天津眾將除了總兵曹友義之外,其他將領都已經被兵備道、也就是現在的巡撫原毓宗策反,決意投降李自成了。
午夜,原毓宗鼓動海防兵劫餉,全城大亂,原毓宗順勢帶人占領城門,控製住了天津。總兵曹友義不從,率牙兵五百奪城而出,毓宗率兵追擊,曹友義單騎逃走。
馮元颺本就已經不是天津巡撫,原毓宗奪權,他立刻就成了光杆司令,有心無力,徒歎奈何,原毓宗逼他一起投降,他堅決不從,後尋機從海路逃回江南。
原毓宗,奸賊也。
此後見李自成敗於山海關,原毓宗又閉城不納李自成的人,最後投降了清廷。從五品坐起,此後官運亨通,逐步進入清廷中樞,曆任正四品順天府丞、正三品宗人府丞、正二品兵部右侍郎、左侍郎,直到康熙年才死去。
這個人,首尾兩端,毫不堅定,對朝廷毫無忠心,這樣的人,即便是有才,也不能重用。此時聽著原毓宗彙報,那貌似忠厚的麵容下,卻藏著一顆奸巧的心,朱慈烺怎麼也喜歡不起來,心頭隻泛著一陣陣的厭惡。
原毓宗卻不知道太子的想法,他剛剛被拔擢為天津巡撫,急於表現,麵對太子,他絞儘腦汁的想要把自己的能力展現出來,這一次他接馮元颺的位置,成為天津巡撫,他蕭規曹隨,按照馮元颺臨行前的叮囑,將天津事務和接納東印度公司船艦之事,安排的非常妥當,原本他以為,一定能獲得太子的讚賞,不想太子聽完,卻隻是淡淡點頭,什麼也沒有說。
原毓宗暗暗驚疑,以為自己哪裡做的不好。
夜晚,朱慈烺正在燈下書寫一些還殘留在腦子裡的關於近現代海軍的一些資料,腳步輕響,一個人輕步走了進來,到了朱慈烺身邊,低聲道:“殿下,已經妥了。”
燭光照著他的臉,三縷長髯,麵容俊朗,正是原京營軍情司照磨,現在是一介平民的蕭漢俊。
燭光下,他表情平靜,眼神淡然,並沒有因為照磨的官職被剝奪有任何的怨言和不滿,相反,感覺他的表情和動作更加的謹慎。
朱慈烺點點頭。
第二日清晨,太子馬隊離開天津,準備往大沽口而去,但就在經過天津衛街區的時候,兩個人忽然從旁邊的巷道裡直衝出來,衝到了太子的馬隊麵前,跪拜高喊:“殿下,冤枉啊~~~”
有人喊冤,整個隊伍的行進立刻停止,雖然曆來被喊冤的都是欽差或者是總督一類,皇太子出行很少會被喊冤,但大明皇太子自從撫軍京營就有命令,不管任何時候,也不管任何地點,隻要有民眾喊冤,就要立刻停下,因此前方的武襄左衛止步,照太子殿下的命令,派人上前詢問。
隊伍後方,兵部侍郎張鳳翔,天津巡撫原毓宗在聽到太子殿下在臨出城前被人喊冤攔轎,兩人都是臉色大變,彆人不知道,但進士出身,到現在已經是朝廷三品大員以上的他們最是清楚,從正德皇帝以來,大明皇帝很少出行,很少離開皇宮,普通百姓想要當麵向皇帝訴說冤情,已經是不可能的,不隻是皇帝,太子也難以出宮,因此所謂的冤情能報到都察院,最多是內閣,已經是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直達天庭,但本屆皇太子卻是不同,不但在京師招搖過市,而且還撫軍京營,獲取了解圍開封和擊退建虜入塞的連續大勝,日常又常在京師街區經過,又不限製民眾喊冤,因此向皇太子喊冤,已經隱隱形成了一股風潮,隻是沒想到,在出了京營,天津兵馬嚴厲戒備之下,居然還有人能突破封鎖,衝到太子殿下的馬前。
而等到知道喊冤者的身份時,兩人就慌了,喊冤者居然是天津海防司的兩個百總!
而他們狀告的,卻是上司貪墨軍餉,欺淩軍戶。
張鳳翔雖然色變,但還能鎮定,畢竟他是中央官員,天津之事與他關係不大,但原毓宗卻是無法掩飾,臉色大變,額頭冷汗滾滾而下---在這之前,他是天津兵備道,天津的兵務都歸他管轄,從士兵操練到軍餉的分發,都在他的監督之下,現在兩個百總攔街喊冤,訴說軍餉不公,他肯定是跑不了的。
太子立刻召見喊冤的兩個百總。
兩個百總痛哭流涕,在太子馬前訴說自己和手下軍士的悲慘遭遇。
天津衛所的軍士待遇遠較其他地方為低,其他地方的募兵均在每月軍餉一兩白銀以上(精武營二兩以上),而天津軍士一年發本色七個月,每月一石米,折色五個月,每月軍餉4錢銀子,即便如此,也不能按期發放,若不是天津作為海陸交通要點,又是京杭大運河入京的咽喉之地,南北客商雲集,三衛的軍士能額外撈點外快,天津衛的士兵早就餓死了,今年以來,朝廷補發了一部分的欠餉,但真正落到軍士手中的,連二分之一都沒有,大部分的軍餉都被衛所指揮使和上麵的官員貪墨扣押了。
而兩個百總,告的就是這個。
聽完兩個百總的訴狀,皇太子“勃然大怒”,招來原兵備道,現在的天津巡撫原毓宗,連同天津衛指揮使楊維翰,總兵曹友義、副將婁光先等人詢問、對質。
麵對太子詰問,除了曹友義沉默不語之外,從原毓宗,楊維翰到婁光先都是矢口狡辯,拒不承認,反說兩個百總在誣告。
正常情況,這種案件肯定是要交給刑部和都察院,具體結果需要一兩個月後,由刑部和都察院審理,甚至是吏部權衡之後作出-而這中間,就會有動手腳,上下活動的機會。
但朱慈烺卻不等,他直接就在大街上展開刑審,將各部旗總以上的軍官全部招來,甚至士兵來他也不拒絕,就兩個百總告訴的真假,在天津街頭展開一場全民大審判,兵部侍郎張鳳翔認為不妥,想要勸誡,但被太子冷冷喝止。
於是在天津最繁忙的街道上,大明朝有史以來的第一次的大街審判開始了。
民眾圍的水泄不通。
最開始,底層軍戶和軍官們還有所顧忌,畢竟他們的上司就在麵前,誰也不能知道太子殿下究竟會不會也嚴查?如果隻是走過場,太子走了,倒黴的就是他們,因此你看我,我看你,最初沒有人敢站出來。
唐亮宣布太子命令,今日之事,關乎天津軍務,非是徹查清楚不可,不查清楚,太子殿下絕不離開!
有此一言,又見皇太子殿下確實是擺開了陣勢,有徹查之意,加上太子殿下解圍開封,擊退建虜入塞,在民間百姓之中,已經有天神下凡的傳說,天神豈會欺騙百姓?因此眾人再無顧忌。
很快,當朝皇太子的麵前,天津衛的底層軍官連同普通士兵,心中的怨氣都被鼓動了起來,一個個地站起來揭發述說,軍官們還好,幾個下層的軍戶甚至當街大哭了起來。
原毓宗、楊維翰想要用目光製止,但根本製止不住,所有人都爭前恐後,將自己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向太子殿下傾述--從克扣軍餉,到軍田被占,給各級軍官當奴役,各種醜陋令人觸目驚心。
朱慈烺臉色越來越凝重。
雖然早有預料,但基層衛所的頹敗,少數將官的奢靡和不知道體恤士兵的景象,還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張鳳翔大汗淋淋,他倒不是擔心百姓抖出天津的不堪,而是怕百姓們口無忌憚,牽托到內閣和皇帝,那麼,他這個在場的兵部侍郎不能阻止,那就罪大惡極了,至於太子,就更是跑不了了,以當今陛下的脾氣,一定會勃然大怒,而最後的罪責都會落到他的頭上,所以他汗流浹背,如臨深淵。不過還好,軍戶們雖然說的激烈,對上級長官聲聲控訴,但卻沒有人提到內閣,更沒有人敢提到當今的陛下--這些人也不傻,不說三綱五常,子不言父過,臣不言君失,隻說當著太子殿下的麵,他們就不會往上牽拖,一切都是臣子奸佞,和主上無關。
“楊維翰,你有什麼話說嗎?”太子冷冷問。楊維翰是天津三衛指揮使,是衛所兵的直屬上司,衛所兵出了問題,他自然難逃責任。
楊維翰跪在地上,汗如雨下:“臣冤枉啊……”
“冤枉?你是說,你沒有克扣,沒有占空額,領空餉,占軍田?也沒有欺壓軍戶?”太子聲音嚴厲。
“……”楊維翰說不出,隻是叩頭。
朱慈烺望向原毓宗,也就是今日的主角,冷冷問:“原撫台,你是前兵備道,現在的巡撫,天津的情況再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了,你給本宮說說,軍戶和百姓們所訴,可是實情?”